盛夏時節(jié),炎炎烈日,揮汗如雨,聶寧沿著大道直行,一路經(jīng)過荒山野嶺,湍流山澗,行了十來日,視野逐漸開拓,這一日晨曦,眺望遠處幾座山峰,形狀奇特,宛如飛鷹。臨近時,一個綠色大字‘U’天然寫成。綠潭碧波,晨霞輝映,漣漪旋舞,便在此時,聽得繚繞柔音,矮峰轉(zhuǎn)折處的潭面綠波上飄來一葉小舟,四面圍竹,緩緩沿岸而來,舟中一個紅衣女郎長笛吹音,一個綠衣女郎手持劃槳,唱著古時越曲:今夕何夕兮搴洲中流。今日何日兮得與王子同舟。蒙羞被好兮不訾詬恥。心幾煩而不絕兮得知王子。山有木兮木有枝。心說君兮君不知。
笛音柔婉,歌聲裊裊,一陣癡迷,聽得迷暈過去,至舟近岸邊,兩個女郎卻不下舟,聶寧始覺不適,愣在離岸,久久觀望舟中之人,但見那紅衣女郎婀娜多姿,風韻蘊蘊。那綠衣女郎則稍顯稚嫩,手指修長,身材濃纖。
聶寧瞧瞧幾下,便不敢再看。高聲道:“兩位姐姐是船家嗎?”女郎們佯裝沒聽見,戲水弄裝。他雖然與女子相來歡趣,但男女有別,陌生女子,是不敢唐突的,便沒上前問話。稍得半響,岸上突然傳來沉重的腳步聲,回頭一看,是兩個高壯的男人,中年年紀,一人大腳闊步,一人匆匆小跑,那大腳闊步的始終走在前端,勁力顯然大于后者。兩人甚是急促,直往潭水岸去,目光兇惡,聶寧急忙躲入?yún)仓小_@會兒,兩個男人行至岸邊,向小舟半跪道:“屬下拜見兩位夫人”那紅衣女郎微微一笑,回轉(zhuǎn)入了船艙。那綠衣女郎招了招手,說道:“上來吧”兩個男人應(yīng)道:“多謝夫人”遂而頓地一起,落入舟頭,那匆匆小跑的男人穿過船艙至尾,調(diào)頭劃水。笛音又起,歌聲即響,舟去漸遠,余音漸低,但見波光瀅瀅,一葉扁舟,折過山石,不見影子。
聶寧方松了松氣,他初時見大漢風風火火而來,對方沉眉兇冷,雖不攜帶任何兵器,然來者不善,還是不可露身才好,免得被陸霖這般惡人無故抓了去。他本想喚了舟中女郎遠離,當時兩個男人已走近離岸,怕被聽見,只作了手勢示意,誰知那兩個女郎仍不理會他,全當沒看見一般。他也不管許多,先躲了起來,誰知看見剛才那一幕,著實一驚,單想兩個柔弱女子,竟與莽漢牽扯在一起,當真不明白這些人的行為。好在那兩個男人沒看見他,兩名女郎也不理會他,不然該有一番坎坷。
等了半日,才見有船飄來,四處都是深潭山石,無路可走,惟有越過潭去,才可繼續(xù)前行。那梢公載來的客人有三五個,想必湊齊了才肯劃一趟,果然,待那船中客人離去,又等了許久,來了兩三人,梢公才肯劃水開船。聶寧身上的錢只剩下幾兩,渡船使了兩錢,便不敢大張手腳亂花。
這一渡潭,花了半日功夫,下岸時已近伸時,走了三里,聽得鑼鼓鏜鏜,人聲鼎沸,走近一看,好熱鬧的一條街市。肉香酒香飄來,當下饞水衍衍,進了一家稍小的店鋪買飯吃,他餓了一天,連十幾日靠野果充饑,雖是粗糲素菜,也吃得香甜,一粒不剩了。待要付錢離開,摸了腰間,發(fā)現(xiàn)錢袋已丟,向旁一看,是好多個叫花子圍在一桌,忽然想起自己剛才只顧著埋頭吃飯,有個小叫花從旁經(jīng)過,撞了自己一下,那會兒還當他走路不注意,沒多留意。他斷定入店前錢袋仍在,定是那小叫花子偷了去,不禁暗暗叫苦。
他也不敢賴賬,向那店內(nèi)伙計道明,是錢袋被偷,望能諒解。那伙計不敢做主,通知了老板,那老板一副賊眉鼠臉相,抓著聶寧的手不放,上摸下搜,期望能搜出什么值錢的東西來抵債。這會兒啥都沒摸到,老板大怒,撈起伙計的托盤便打:“小崽子,沒錢還來我店里,吃霸王餐呢”聶寧也不躲避,也不解釋,生生被他打了幾下,那托盤端菜端水,熱騰騰的,打得又疼又熱。過了一會兒,老板打得累了,一屁股坐下,仍大聲罵著:“小崽子,一沒錢,二沒個項圈佩玉的,算準了死期,來撈一頓嗎……”這人言語不堪,罵聲滔滔,惹得店內(nèi)眾人一致看來,指指點點,有人神色鄙夷,有人撅嘴暗笑,似在譏嘲聶寧行為不正,又似在暗諷老板市井粗俗。總之,沒有好意,教聶寧尷尬羞恥。他自小有人教導,行事作風必要端正,做事不全,但求心胸坦蕩,不想今日受人盜財,被人指責,著實感到難堪。
那伙計憐惜聶寧,知曉老板的性情,是個吝色鬼,就算打死人也絕不肯放走的,于是想了個主意,湊近老板耳旁,說道:“掌柜的不如留這小子干兩天活,算是抵債了”那老板賊眼上下溜動,拉了聶寧去廚房,只見油煙火冒,熱烘烘地一個院舍,兩個廚子,兩個火工,進進出出。老板向其中一個火工道:“給你松松,這小子任你使喚”火工道:“謝謝掌柜的”老板便走了。那火工便招呼起聶寧來,一點也不客氣,類似這邊柴火不夠了,就來一句“喂,去劈點木材來”;那邊碟子碗筷沒洗,就來一句“喂,還不快洗碗去”這火工原來隨兩個廚子劈柴洗碗用的,另一個仗著是一廚子的兒子,平時只干些燒水添柴的輕活,是不把那劈柴洗碗的放在眼里,常常沒好臉色的,趁機嘲諷的,這會兒瞧見了有人給對方幫忙,自是眼紅。便是左一個訓斥妨礙他的道,右一個踢倒洗好的碗筷的小動作,苦吃的只是聶寧,老板夜間來巡查,那火工便把打碎的碟碗帳推在聶寧身上,又被打罵一番。
至人散消停,已是戌時黑夜,聶寧將就柴堆茅草睡下,過了半響,聽得有人走來,“小哥,小哥”喚他,原來是白天店里的伙計,送來湯餅,叮囑他小心行事,暫時順著別人,忍忍聲。他大口吃餅,喝湯,只點頭示意,沒跟伙計說一句話。餓了半日,總算有口熱飯吃,雖抱怨花子小賊貪婪,火工老板不近人情,時下見這伙計如此言行舉動,通情達理,不免感動,轉(zhuǎn)念想算不得世間沒有好人,總是壞人。其實日間所發(fā)生的事情,他也知意幾分,那老板的勢利吝色,廚工的好吃懶做、小肚雞腸,樣樣都叫他熬了一天苦。他一向不輕易欠人人情,今日為錢財生計苦惱,只當忍氣吞聲幾天,還了那飯錢。
許是勤奮得力,又無怨言,那老板招呼他到店前打雜,不僅能收拾殘羹,亦可計點上菜,清點余剩,老板態(tài)度好轉(zhuǎn),沒有之前那般動不動就辱罵,晚間閑暇時,跟伙計偶爾聊上幾句,倒也松快。并向其詢問了工錢收入,才知那伙計一月只得一兩,老板包他吃住,他也沒敢提多要求,每月得的錢全都存了下來,說是留著家里婆姨兒子來取,一天至早晨忙到天黑,數(shù)年如此,與妻兒分離,有些同情起他來。至第五日,聶寧算得自己干的活也值一錢了,那日吃的都是青菜豆腐,也要不了這么多錢,便提出離開。那老板很是不情愿,伙計幫忙勸了兩句,便以多加兩日為限,至第七日早晨可離,聶寧應(yīng)允。
這已經(jīng)是第六日,彼時正處日中,是午時用餐的熱鬧時刻,店里不久便來了許多客人,聶寧開始忙起來,這會兒正要給人點菜,忽而聽到幾聲咳嗽,轉(zhuǎn)頭看去,是七八個叫花子,衣衫襤褸的男人婆子,其中一矮小的花子見了聶寧,立即側(cè)過頭去,聶寧疑心,想走過去看清楚些,那小叫花感覺不對勁,扭頭便跑。果然是那日盜了錢財?shù)男〗谢ㄗ樱檶幦酉聨ぜ垘すP,追了出去。
但見人影晃動,跳越木車,擠過人群,穿過小巷,忽然不見了人,前面已封了去路,不知他能跑到哪去?突見地下有個長長地影子,抬頭一仰,見那小叫花子兩腿叉在左邊墻壁半丈有余,右手一柄牛刀正使勁插進墻縫里。聶寧知他必是借著牛刀爬上墻去,可是那墻有三丈余高,他身材嬌小,且不會輕功,爬上去固然得費些功夫,然見他使出刀鉆裂縫爬上去的法子,不為感到愕然,暗覺這小叫花子機靈精詭。聶寧道:“喂,你這樣爬得上去嗎?”那小叫花子仍在用勁鉆刀,鉆近墻縫,刮大縫隙,拔出牛刀再往上鉆,兩腳尖踩著刮大的縫隙,望能爬上一段,再鉆再爬。然而裂縫過小,他腳足踩得不穩(wěn),跌了下來,幸好有那把牛刀撐著。
聶寧看著他這般模樣,自覺好笑,笑道:“誒,你這個鉆法鉆到何時啊?且不說你的刀是否堅硬,能久撐你的身子?單是這又鉆又刮又拔的,每一處都弄個窟窿出來供你踩,這么高的墻壁,不得鉆出三十個窟窿,費個三天三夜?你現(xiàn)在離地面不到半丈高,我只要輕輕一使力,拉住你的腳踝,往下拖,你還不得乖乖掉下來?”那小花子道:“你也只有七尺身材,我現(xiàn)在爬得半丈多余,你便兜我腳也兜不成了”“哈哈哈,難道人人都似你這般笨重粗荷的,告訴你吧,我可是學過武功的人,稍微跳一跳,便越過你的頭了”那小叫花子‘啊’地低叫,他蓬頭垢面,一頭臟發(fā)擋住了臉龐,聶寧看得不清,但聽她聲音輕細柔婉,顯然是個女孩。
聶寧道:“你好好一個女孩子,不在家好好呆著,偏偏出來做小偷”那花子女孩兇道:“要你管”聶寧道:“你偷盜不義,長大了不得做個山大王,搶大錢偷大財?shù)模袢瘴遗鲋悖ǖ煤煤媒逃柦逃柲恪:螞r你偷了我的銀兩,我當然得管”那花子女孩‘哼’地冷笑,說道:“你說話好笑,我死了爹娘,怎么好好在家呆著?”聶寧驀生一股憐意,心道:原來她是孤兒,難怪作了花子,偷錢維持生計。放緩語氣道:“就算沒了爹娘,也不能作小偷啊,一個姑娘家的,行這些不入流勾當,以后夫君會嫌棄的”那花子女孩不理他,繼續(xù)奮力鉆縫爬。但見他手中的牛刀彎成弧線,聶寧道:“你下來吧,我不要你還錢了”女孩道:“是真是假?”“真”“可你不說要教訓我來著?我若下去,你不打我?”聶寧心想:這女孩可憐,也只好等她下來教化教化吧。遂道:“我說教訓的,又不是要打你”那女孩見他遲疑了一下,以為是心生另意,說道:“我才不上你的當”繼續(xù)又爬,哪知這會兒牛刀‘答’地一聲,斷成兩半,她已爬得丈高,跌下來定摔得骨折腦震的,聶寧頓地一起,摟住她腰,回旋落地。
女孩一把推開他,兩眼羞澀,說道:“你真的不打我?”聶寧昂昂頭,答道:“君子一言,駟馬難追,說過的話自然算數(shù)”“什么君子,什么難追的?”女孩道。聶寧心道:這女孩不懂論語,興許沒讀過書。于是道:“就是說,我只要說過不教訓你了,就不會打你的”“是嗎”“我要是打你,現(xiàn)在便可動手了?再說了,我真要教訓你,還會救你,早讓你摔死了”女孩心想自己從那么高的地方摔下來,若沒他接住,不是腳斷便是頭裂的了,故而放松了兩分警惕。問道:“我偷了你的錢,你為什么還救我”聶寧道:“我從小沒了爹,又跟娘分散了,我明白沒爹沒娘的感受,不過我有外公撫養(yǎng),你卻只是一個人”“所以你這是同情我?可憐我嘍?”女孩驚疑道。“額……也可以這么說吧,咱們同是天涯淪落人,互相照料一下嘛”女孩大怒道:“什么同時天涯什么人的,誰要你可憐我,同情我,我阿鈴自己養(yǎng)活自己,不用你瞧不起”
一語道出,聶寧受了一嚇,但聞她自稱‘阿鈴’,好熟悉的名字啊,是誰來著?啊,是那個使牛拉我出井的女孩,他上前撫開她的頭發(fā),阿鈴一巴掌扇了過去,怒道:“你干什么?”聶寧只瞧得她雙眼清澈,拱手賠禮道:“得罪,得罪,阿鈴姑娘”阿鈴又‘哼’地冷笑,轉(zhuǎn)身想走。聶寧原地叫她:“阿鈴,你不認得我了么?你是不是漯河田岸,放牛的阿鈴?”阿鈴停下腳步,卻不回頭。聶寧道:“我便是那年你救我出井的聶寧啊”阿鈴似被定住了一般,杵在那里,聶寧又喚了她幾聲,許久,她才微微回頭,瞥了一眼聶寧,但望她眼眶濕潤,低頭跑出巷外。
聶寧‘啊’地驚訝,叫道:“阿鈴,阿鈴,你不認得我了么?”“阿鈴,阿鈴,你不認得我了么?”他小跑出去,卻早已不見了阿鈴的影子。心下更加不解,如何在此相逢,自己又救了她,卻不認他?這女孩身世可憐,從小沒了父母,被賣到地主家放牛,又想至自己落井時,如果不是她途經(jīng)農(nóng)井,自己早被淹死了,自己感激她的恩情,相處了幾日,便覺這女孩雖然不懂詩書禮樂,不會溫柔講話,但淳樸可愛,善良解人,只是急于脫離農(nóng)夫的糾纏,又要回青原山莊知會外公救阿娘,來不及告別,也是遺憾。之后自己遭到黑衣人追殺,遇見楊文靜,護送回青原山莊,事情種種,不說外公沒設(shè)法救娘,自己忤逆離家,早就不是一回事了,如果今日不曾偶遇,或許都把這女孩忘記了吧。
記憶中,那時他把自己的姓名,家,要去的地方,以及跟娘被迫分散的事情都道與她聽,如何她那時遠在許昌幾十里外的村落,現(xiàn)下卻流落于江西東境?他不敢去追,也不知哪里追去?但見她苦紅了雙眼,不知道緣由,只道與自己有關(guān),一時愧疚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