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落的宮殿一向都冷清,又被傳出感染了嚴重的風寒,連每日給太后請安都免了。
她也樂得清閑。
不知不覺就是三月后的中秋家宴了,因著之前她感染風寒,這三月她是不理人事的。但是牡丹宮畢竟是中宮,別人都不似蕭延清楚其中緣由,連太后都是親自帶著冰山雪蓮這等名貴的藥材來看她。落落本來不想讓家里人擔心,但是因著這深宮里瞞不住事情,她也就接受了。加上太后特許的她父親母親哥哥妹妹進宮來探望。
因為傷口都在身上,落落小心的掩飾,也沒有人看出問題來。
蕭延也是隔三差五就來看她。
但是中秋家宴是大事情,中宮主位可不能缺。
家宴上,帝后伉儷情深的戲還得演。落落笑得有些凄涼。
轉眼間就是中秋家宴了,蕭延替她布菜,為她添茶。兩人應付著太后催子的囑咐,聽著三宮六院的恭維。
不僅僅宮中樂師舞姬,官家小姐們也是盡全力去表演。各家想把自己小姐送進宮的,都是抓住了這個機會,在太后皇上面前表現表現。落落無所謂的笑笑,拿著甜點,望著底下天真的面孔,微微發愣。
突然一陣甜美的嗓音將她拉入現實:“太后娘娘,陛下,小女子自小聽說皇后娘娘舞姿一絕,小女子不才,卻是民間公認的琴技第一,我便是想著,可否小女子扶琴,求得皇后娘娘一舞。”
蕭延根本沒在意這是誰家的小姐,聽到直白的挑恤更是臉色一暗:“大膽!”
“你是誰家的小姐?”蘇落用手按住蕭延的手,語氣平靜。
“民女柳青青。”
“原來是柳大人家的千金,好勇氣,賞。”落落知道表面上是在求太后皇上,實則是在要求她,為了皇家的顏面,這個時候,她便是趕在太后皇上之前作出反應。
“皇后娘娘,小女不懂事...若是哪里有得罪的地方,下官替小女給娘娘賠罪。”柳大人瞬間起身跪在堂中。
柳大人瞬間嚇到了,早些時候,他收到密報說皇后身受重傷,若是通過中秋家宴讓這件丑聞曝光,朝堂必定大亂。柳家和蘇家,可是相當不對付。哪曾想,這個皇后居然如此沉的住氣,一個賞字比一個罰字更讓人觸目驚心,捉摸不透。他摸不透上頭人的心思,但是沒有十足的把握,哪里敢挑起事端。在他心中,他和蘇家的距離,不過是蘇家女兒母儀天下。
沒想到,落落再次開口了:“無妨,既然妹妹有心,本宮也沒有理由拒絕,中秋講究和氣,又有何不可?君臣為一家,柳大人為了陛下鞠躬盡瘁,怕是說笑了,何罪之有?”
落落起身,朝著蕭延和太后福了福身子,然后緩緩道:“煩請母后,陛下及在座各位稍作等候。”
落落已經把話說到這個份上,蕭延知道自己想阻止也是來不及了,便是默默的察言觀色,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太后沉默的看著落落,心里覺得落落似乎有哪里不一樣了。
落落便叫身邊的宮女去取了她的舞蹈服過來,隨后進入偏殿更衣。
落落是知大體的人,并沒有讓這些達官貴人等待太久。縱使不那么繁復的舞衣,卻也彰顯著她作為一國之母的高貴。
內里是簡單的粉色裙,裙擺上只單單繡上了一支牡丹,大紅的花朵,獨獨一支,像極了她孤傲的性格,那種美不可描述。外罩是鵝黃的水袖,明明只有一支牡丹作為點綴,卻是美得不可方物,發髻高挽,簡單的別上一支玉釵,高貴得讓在場的人無不驚嘆。
柳家小姐眼中盡是嫉妒,嘴角一勾。
“那么民女可就開始了?”
柳家是蘇家之后京城內最有實力的家族,但是遠遠不足以和蘇家抗衡。這場大戲,讓在場的人屏住了呼吸。
蘇父按住了想要為妹妹出頭的蘇明盛。女兒既然答應,肯定有她的理由。
琴聲悠悠響起,卻是透著不友好的味道,一開始還是緩慢的柔和的,貼合這靜謐的月光。后來嘈嘈切切如急雨,柳家小姐嘴角勾起一個讓人不易察覺的幅度。突然,嘣的一下,她手腕上那串珠子便是意外的斷掉了。滾圓滾圓的珠子滑向翩翩起舞的蘇落。
落落面色一沉。
蕭延擔憂的站起來,準備親自拉住落落,卻被落落的眼神定在了臺上。
一時間,全場屏住了呼吸。
落落卻是用著輕盈的步子,躲過一顆一顆滑向她的珠子。
柳家小姐忽的跪下求饒,伴舞的曲子突然結束,落落自然知道舞蹈未完在這團圓夜像是一個詛咒,不知道會被有心的人拿去怎么做文章,她瞟了跪在地上的柳青青,卻沒有停下舞蹈的動作。孤傲如她,母儀天下自然有不同于人的氣度。
落落的舞很美,少了一分音律卻缺了一分完滿。
隨即響起了一陣蕭聲。
蕭晚。
不用看,光是聽,蘇落就知道來人是誰。
多少個月夜。摘星樓頂,這首曲子,書寫著他們的故事。
落落收起眼底的凄涼,隨后穩了穩面色。夜色正濃,原以為誰都沒看見她臉色的變化,卻不知這一切都被站在高臺的蕭延看在眼里。
她和他配合著完成了表演。
絕美的音樂和絕妙的舞蹈,天作之合。
一曲終了,人們還久久不能回過神來。
“軒王爺蕭晚到。”太監細長的聲音將所有人拉回了現實。
官員及家眷起身行禮,蕭晚又和太后皇上以及落落行了禮。
蕭延命人即刻送走了柳青青,心思細膩如他,怎么會不知,是誰背后的指使。
蕭延突然意識到是落落受傷的事情被人發現,這只是一個試探。關心則亂,那晚他親自去帶落落回宮,是有些張揚了。新政未穩,身后多少人盯著他。
蘇落一舞終了,傷口有些疼,落落擔心滲出血被發現。便對蕭延耳語說自己乏了,蕭延自然明白怎么回事,招呼宮人放煙火,然后準備帶她回宮換藥。
“陛下還是留下吧,今日吹了涼風,頭有些痛了,因著風寒未痊愈便是不能繼續參加家宴了。”落落用余光瞟了瞟背后盯著他們的無數雙眼睛,嘴角勾起一個不易察覺的幅度,走到蕭延身邊,假裝親昵,附在蕭延耳后輕輕說了一句:“臣妾不想惹人懷疑,也不想陛下為了臣妾受人非議。”
蕭延明白落落話中的意思,點了點頭。
“罷了。阿夏你送娘娘回宮。”阿夏是蕭延的貼身侍衛,落落微微有些吃驚,卻也沒有拒絕。
很快到了宮中,落落賞了阿夏紅包和月餅,隨后就讓他回去。
落落獨自進入脫掉披帛,包裹著傷口的白布已經滲血了。
落落凄涼的笑笑,將沾了血的白布取下。
背后的傷口卻是怎么都不好上藥。
因著是節日氣氛濃厚,她賞了宮中的宮女太監紅包及月餅,然后準了他們去看表演。此時碩大的牡丹宮,沒有一個宮人。
她的傷除了和她一起長大對她忠心不二的宮女翠翠知道以外,她并沒有讓其他的宮女知道,因著擔心不知是誰的眼線。而翠翠是小孩子心性,落落知道這一年讓她陪著自己在宮里寂寞是委屈了,便是放了她出宮去逛燈會去了。
落落手握藥瓶,坐在妝臺前,努力的往身后散藥粉,忍著右手手臂那道觸目驚心的傷口的疼痛。
突然,身后多了一個玄色的身影,他冰涼的手指滑過她的肩膀。她驚得忘記了起身。
回過神來,她迅速拉上衣裳,沉聲,“出去。”
“阿落,聽話,我來。”她無法拒絕他的溫柔,每一次。哪怕她遍體鱗傷卻是無法拒絕。
“王爺,這里是我的寢宮,請你自重。”
他像沒聽見她的話一樣,依舊替她上藥。
妝臺的銅鏡有些模糊,她看不清他的表情。
“阿晚哥哥...”淚水奪眶而出。
蕭晚的身上有好聞的沉香氣息。
“阿落,對不起。”
落落轉身,對上蕭晚的眼睛,狠狠盯著,想從那雙眼中找到答案。
第一次感受到他的痛,第一次感受到他的不甘,落落呆住了。
她感受到他溫熱的呼吸帶著桂花釀的氣息,他就這樣靜靜地站著,看著她滿臉的淚水。蕭晚愣了愣,他的手停在半空,終究沒有替她抹掉淚水。
她猛的站起來。
“阿晚,我是蕭延的人了。對不起。”落落轉身,瑰麗的背影微微發顫,一步一步像是踏在刀刃上,卻是毫不猶豫的離開。
蕭晚看著她的背影,手中的藥瓶摔到地上。
今夜他許是醉了。
他傷她如此,還幻想她的死心塌地又怎么可能。
牡丹宮寢宮外,一道明黃色的身影,靜靜地在暗處看著發生的一切。他不知道自己的心情如何。
若是他們發生些什么,他也不是不能接受。可是落落那么堅定...蕭延有些不解。他也終于明白蕭晚愛她至深,只是他生生橫亙他們之間,蕭晚從來都是這樣,深沉得讓人看不透,他成為皇帝后,他便退居幕后,連過問國事都很少。從前的他和自己本來不是這樣的,從前他護著自己,只是那次攻打南疆戰敗之后,他和變了一個人一樣。
蕭延悄悄跟在崩潰的落落身后,看著她在荷花池邊找了個無人的地方慢慢蹲下,她從不當著別人哭。
他想起十六歲的時候,她因為太出色而受到排擠,在一眾小姐中,她是那樣的孤傲。他清楚的記得那次中秋宴會,她被一眾官家小姐推出彈琴,她淡淡的臉上沒有什么表情,沒想到她的琴被人悄悄動了手腳,她彈到激動的時候卻是斷了琴弦還劃傷了手指,她卻并未停下,跳過那根琴弦,依舊談完了整首曲子。
然后帶著受傷的手指,行禮,跪下請罪。卻是在鬧劇結束之后,提前出宮之后,找了一個巷子深處,蹲下哭泣。
那時的他便知道心痛的感覺。
大抵是每一個看似堅強的靈魂的背后,都有隱藏的傷心罷了。
那個時候他覺得自己無能為力,便是一直暗暗努力,隱藏鋒芒多年,抓住機會,終于奪得這江山,可是現在又何嘗不是,固然坐擁萬里江山,卻還是無能為力。
他給得了她榮華富貴,卻給不了她依靠。
他默默離開,來到太清宮,他吩咐阿夏去探查探查柳家的底細。柳家今天的確過分了。蘇家雖然有權利在手,卻是一心一意為了天下百姓考慮。本以為他們兩家可以互相制衡,但如果一方動了歪心思,便是另當別論了。在其位謀其職,為官便要為百姓謀福祉。
蕭晚離開后不久落落便回到寢宮。她在鏡子前,慢慢脫掉衣服,看到自己身上細小的傷痕基本不見了,觸目驚心的,是背上和手臂的傷疤。她輕輕的告誡自己,絕不能好了傷疤忘了痛。
她原本以為中秋家宴結束之后蕭延會過來,她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卻是暗暗有些期待。
她搖了搖頭,拿起一瓶桂花釀,一個人一杯酒,舉杯與自己飲酒,還能與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