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女孩,有一個很美麗的名字。
她叫沈繁琦,是個很有靈性的鋼琴家。
她九歲時,就已經是聲名遠揚的小神童,每個聽過她彈琴的人都覺得,她會是下一個莫扎特。
那時的江尤還沉浸在失去母親的痛苦與自責中,屏蔽了外界的一切善意,自虐般地待在陰暗而孤獨的角落里。陪伴他的,只有母親留下的音樂盒。
父親對他的情況束手無策,只能帶他離開喧囂的城市,去往一個清幽寂靜、無人打擾的地方。
就在那條潺潺的小溪旁,陰郁而精致的小男孩挽起褲腳,將小腿浸沒在清涼的溪水中,安安靜靜地聽著音樂盒里傾瀉而出的琴音。
就這樣年復一年,孤僻可愛的小男孩變成了單薄蒼白的大男孩,他記下了這支曲子的每一個音符,也漸漸勾勒出了藏在曲子里的畫面。
那是一個孩童眼中的世界,純摯而熱烈,所有的事物都鮮明又夢幻,棉花糖像云朵一樣柔軟,霓虹燈像星星一樣璀璨。一點也不像江尤眼中的現實,陰暗、模糊、毫無棱角。
這首鋼琴曲,是沈繁琦七歲時隨手彈的,在一個海邊的旅社,用一架破舊的鋼琴。柜臺里昏昏欲睡的店主沒有在意,走廊里來來往往的行人沒有在意,甚至連信手亂彈的沈繁琦本人都沒有在意。可就是有一個背著沖浪板的漂亮阿姨,站在旁邊聽完了整首曲子,然后慷慨地給了這個孩子熱烈的掌聲。
也許稚嫩,也許笨拙,也許太過天真,可七歲的沈繁琦,用她的琴聲描繪了一個無比光明的世界。
時隔兩年,這份光明被存儲在一個華麗的音樂盒里,穿破層層黑暗,傳遞給另一個孩子。
一個萬眾矚目的天才少女,一個默默無聞的自閉少年,他們的人生軌跡,本該永無交集。
直到人類收到了卡爾特人的戰書。
人類一直在尋找宇宙中的其他智慧生物,可當這一天真正來臨時,他們才發現自己并沒有做好準備。
滅亡并不可怕,可怕的是等待滅亡到來的過程。在確定消息的真實性后,人類花了幾百萬年才建立的文明與秩序,頃刻崩塌。混亂、暴力、殺戮與瘋狂,就這樣席卷了這座星球。
這是卡爾特人處理低等文明時慣用的伎倆。先是放出風聲,讓他們方寸大亂,然后一邊欣賞著他們的恐懼,一邊研制著能一舉消滅他們的武器。再然后,覆滅只是一瞬間的事情。
每一個末日來臨的時候,大家總會想起諾亞方舟,可如果方舟真的出現,帶來的只是更多災難。方舟的存在,本就是對人性的考驗;而血淋淋的歷史告訴過我們,永遠也不要考慮人性。
很快,在反動武裝和投機分子的煽動下,世界各地都發生了暴亂。絕望的人們像山洪一樣沖進那些絕密的軍事基地,用斧頭、砍刀、槍支甚至火箭筒,將一艘艘的宇宙飛船變成廢鐵。政府無法組織起有效的防御,因為那些心智最為堅定的士兵也開始了動搖。那些曾經被嚴格保密的信息,因高層的反叛而四處流傳,其中包括“方舟計劃”宇航員的候選人名單。
在江尤收到父親的死訊時,超級人工智能亞當在經過復雜分析后,終于提出了一個較為可行的建議,這場動亂才有了平息的趨勢。
亞當的方法是,將所有有親緣關系的人類分別送往不同的地區——這在如今的交通條件下是很容易的——再屏蔽掉所有的信息交流途徑、限制人員的流動,然后由主系統隨機抽取一百位幸運兒,帶著人類最重要的文明成果乘坐飛船逃離銀河系。
大多數人類支持這個方案,誰知道被選中的人里,有沒有自己的父母妻兒呢?但凡有一丁點的可能,他們也會希望飛船順利逃離。即便有些極端人士心懷不軌,在通訊受限的情況下也很難組織有效的進攻。
沈繁琦幸運地登上了這艘飛船,帶著光腦里的電子鋼琴一起。而江尤也從眾多駕駛員里脫穎而出,成為了方舟號唯一的駕駛者。
在無邊的悲痛中,是她的琴音給了江尤最后的安慰;在恐怖的孤獨中,是她的笑容給了江尤暖心的陪伴。飛船在銀河系邊緣被攔截時,是她告訴江尤,這不是你的錯;自殺的想法襲上心頭時,也是她握住江尤的手,跟他說好死不如賴活著。
無形的巨手就這樣將他們的命運牢牢系在了一起,從此跨越光年,糾纏一生。
“后來呢?”喬麗亞捧著臉頰,眼巴巴地問道。卡爾特人不重情感,卻也會八卦。
江尤沉默地看著落日,直到太陽的最后一角沉進海里,才悶悶地道:“后來她病了,就在我們到達卡爾特星的第二年。她身體一直不太好,去卡爾特星的路上又經歷了一次冰封……莫爾斯說,只有凱薩爾才能救她……”
喬麗亞緊張地追問道:“然后呢,凱薩爾大人治好她了嗎?”
江尤道:“沒有,他沒有來。莫爾斯聯系過他,可是他拒絕了。凱薩爾說,他不是獸醫,對她的病無能為力。”
令人窒息的沉默伴隨黑暗一起,籠罩了海邊的兩個身影。帶著腥咸氣息的海浪不知疲倦地沖上沙灘,試圖將那些過往的傷痛一一抹平,然后帶回大海深處。
直到月光再一次籠罩大地,喬麗亞才打破了這片沉默。她站起身來,走到江尤的正前方,毫不猶豫地單膝跪地,將觸角抵在合攏在胸前的前肢上,真誠地道:“我向你道歉,江尤,為凱薩爾的淺薄和傲慢。我也要向人類道歉,為卡爾特人的愚蠢和無知。”
江尤知道,這是卡爾特人的最高禮節。他也知道,眼前這個異常驕傲的女武神從沒有向任何人低過頭。過往的傷害已經造成,無論怎么補救也無法彌合,無從原諒,可看著喬麗亞眼中真心實意的懺悔和愧疚,江尤一直耿耿于懷的那些東西,忽然就沒有那么重要了。
喬麗亞憂郁的雙眸中寫滿了難過,淡金色的觸角彎出了一個恭順的弧度。清冷的月光下,連她臉上的傷痕都柔和了許多,明明親手屠殺過無數強大的種族,卻因一個弱小人類的傷痛而歉疚。看著這樣的她,江尤有些感慨,有些想笑,還有些微不可察的悸動。
“人類不會原諒卡爾特人,繁琦也不會原諒凱薩爾,”江尤看著喬麗亞的眼睛,認真地道,“可我原諒你。”
喬麗亞怔了一下,忽然泣不成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