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尤極少做夢，可是最近，那些被封存在記憶深處的人一個接一個地找上了他。
狹小的駕駛艙里，稚氣未脫的青年滿眼悲拗地看著正前方的黑色飛船，用顫抖的右手按下了操控臺上的紅色按鈕。
刺耳的警報聲立刻響徹了整艘飛船，幸存者們聚集在大廳里，通過全息投影看見了擋在航線前的艦隊。
方舟的駕駛員，那個剛剛失去父親的男孩，用一種冷靜到近乎冷漠的聲音宣告道：“卡爾特人追上來了。”
令人窒息的沉默與恐慌在這個狹小的空間里蔓延著。
飛船上唯一的孩子緊緊抱著自己手里的布偶熊，怯生生地問道：“我們……也要死了嗎？”這句話成了壓倒駱駝的最后一根稻草，低低的啜泣聲不知從哪里傳了出來，漸漸感染了大多數人。一個妝容精致的女人脫力地坐在地上，抱著微凸的肚子號啕大哭：“我不想死，我不想死啊！我還這么年輕，我的寶寶還沒出生！”
滿臉滄桑的大學老師憤恨地捶了一下墻壁：“這群該死的宇宙強盜！非要趕盡殺絕不成嗎！”
脊背微彎的農民揣著胳膊蹲在墻角，低聲念叨著：“可算是輪到我了，老婆子，等我啊……”
那些絕望的哭泣和不甘的怒罵交織在一起，化作一把利刃刺向了江尤的心。不是不害怕，不是沒盡力，可當卡爾特人的艦隊包圍了方舟號時，作為方舟唯一的駕駛員，江尤滿心都是懊惱與自責。
就在這時，一道高亢而尖銳的聲音響起：“那個姓江的干什么吃的！不是信誓旦旦地說要帶我們逃出去嗎！開著地球上最好的飛船，全人類用性命掩護你，你就這樣回報我們？”
恐懼到了極致就成了憤怒，慌不擇路的人們立刻對江尤口誅筆伐了起來。他們當然知道，卡爾特人的艦隊比方舟號強大得多；他們也知道，能在銀河里和卡爾特人周旋這么久，已經是江尤拼盡全力的結果，哪怕換成地球上經驗最豐富的駕駛員，也不一定會做得比他好。可那又怎樣？他們需要的，只是一個發泄恐懼與憤怒的缺口罷了。
江尤沉默地聽著，質疑聲與辱罵聲化作另一把利刃，把他扎得鮮血淋漓。嚴謹干練的心理醫生看著人們的丑態，平靜地推了推自己的金絲邊眼鏡，發出了不屑的輕哼。扎著馬尾辮的年輕畫家用溫柔的筆觸緩緩勾勒著戀人的容顏，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只有熱心腸又看淡生死的退休阿姨站了出來，厲聲指責道：“都這么大的人了，怎么凈說那些不是人的話！大不了就是一死，我們的同胞早就經歷過了，別讓人類最后的臉面丟在你們身上！”
有的人羞愧地低下了頭，可更多的人卻像打了雞血一樣蹦了起來。大腹便便的富商繼續用他高亢的聲音指責道：“我就說這老太太多余！除了說教和給人添麻煩，她還會干什么？都土埋半截子的人了，干嘛還要占一個寶貴的逃生名額！”富商的聲音越來越尖銳，像連珠炮一樣說個不停：“還有那個江尤，明明早就已經把卡爾特人甩開了，怎么又讓他們追上來了？沒有這個能力就別占這個位置，你自己死就死了，還要連累我們都給你陪葬！人類的希望就斷絕在你這個廢……”
他的話沒能說完。只聽“砰”的一聲巨響，角落里那個文文靜靜的瞎眼小姑娘忽然起身，無聲無息地走到富商面前，將手里一直抱著的大提琴高高揚起，準確地砸在了他的后背上！
那富商被這股巨力打得趔趄了一下，重重地摔在了地上，兩眼一翻，竟然直接暈了過去！
這突如其來的變故驚呆了所有人，他們目瞪口呆地看著沈繁琦，似乎是第一次認識她。
這個精致又柔弱的盲眼女孩在行過兇后，費力地拖著沉重的大提琴，摸索著回到了角落。除了冷得嚇人的表情外，看不出與以往有任何的不同。
駕駛室里的江尤忽然笑了，修長的手指在操控臺左側輕輕一劃，拉出了一排虛擬琴鍵來。輕躍悠揚的琴音自指尖迸落，透過揚聲器傳到方舟的每一個角落。
聽著這似曾相識的曲調，沈繁琦微微一怔，遲疑著將琴弓搭在了琴弦上。低沉華麗的琴音與美妙輕靈的樂聲雜糅在一起，讓她想起了那個帶著些許腥咸氣息的夏天里，那個冰冷而有力的擁抱。
那是他們共同的回憶里，最為絢爛的色彩。
所有的爭吵偃旗息鼓，所有的哭泣暫時停歇，大廳里的人相互依偎著坐下，安靜聆聽著這首人類最后的哀曲。
然后，江尤等來了卡爾特艦隊的宣判。
投降，或是死亡。
江尤飛舞的手指戛然而止，再次放到操縱臺時，顫抖的幅度卻是更大了。
他沉默著，代表這些碩果僅存的人類發出了一串星際通用密語：“投降會怎樣？”
對面的卡爾特人也在想這個問題。斬草除根是他們一貫的優良作風，可看著對面飛船上極有規律的音頻波形，他們的最高指揮官遲疑了。
副官滿不在乎地道：“如果您喜歡，大可以把他們帶回去。幾個弱小的人類又不會有什么威脅，大不了建一片保護區把他們圈禁起來。”
指揮官采納了他的建議，并以一種自以為體恤實則無比傲慢的語氣回復了江尤：“我們會帶你們回卡爾特星，為你們建立一個保護區，并且提供足夠的生存資源。”
江尤面無表情地發送了最后一條消息，然后撤下了方舟的防護罩，起身向大廳走去。
一片死寂中，他的到來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那些或痛苦或掙扎或絕望的目光，反復凌遲著江尤的心。
“卡爾特人即將接管方舟，”江尤輕聲道，“他們承諾，會為我們在卡爾特星準備足夠的生存資源。”
不知過了過久，那個一向波瀾不驚的心理醫生高聲道：“你‘代表’我們，向覆滅人類的劊子手投降了？”
“只要你們活著，人類就不算覆滅。”江尤輕聲道，“不想再活下去的，跟我去備用艙，那里的自毀程序已經啟動。”
言罷，江尤轉身離去，將那些質疑與指責通通拋在了身后。他眼眶通紅，他腳步踉蹌，可他的軟弱，最終也不會有人看見——因為那些抱怨他自作主張、希望保留人類最后尊嚴的人們，沒有一個跟著他過來。
失去一切的年輕駕駛員脫力地躺在冰冷的地面上，看著顯示屏上紅色的倒計時，唇角輕輕勾起，帶著滿滿的嘲諷，不知是對別人，還是對自己。
盲杖輕敲地面的聲音喚醒了正在出神的江尤。他轉過頭，看著那個天使一樣的姑娘慢慢踱到自己身邊，緩緩蹲了下來。她的長發垂到了他的脖子上，莫名地安撫了他焦躁不安的心情。
“你好可憐呀，”天使的聲音天真到近乎殘忍，“快刀斬亂麻地安排了人類的命運，卻畏懼看到選擇之后的結果，只能用這種悲壯的死法掩飾心里的不安……”
在她開口的瞬間，熟悉的聲音模糊了時空的界限，江尤無助地看著她黑黝黝的眼睛，低聲道：“那我又能怎么辦？”
沈繁琦溫暖的指尖劃過他的右臉，伴著輕柔的呢喃：“活下去啊，去那個我看不到的未來，看看你自己的命運，究竟是什么樣子的。”
江尤道：“我已經看到了。卡爾特星不適合人類的生存，他們會死，你會死，到最后，我也會死的。我沒辦法讓人類延續下去，也沒能力為你們報仇。甚至到了最后，我會忘記遙遠的母星，忘記這些難堪的過往，和那些卡爾特人成為朋友……”
“可這不是你懦弱的理由啊，”沈繁琦摸索著撫上了他的心臟，用一種莫名的語氣道，“你向往死亡，只是因為你還沒體會過。看看你的小心臟，一直在砰砰的跳，多好呀！”
說著，她又拉著江尤的手，輕輕按在自己的胸口：“不像我，我的心臟已經罷工很久了呢！”她的手溫暖得發燙，胸口卻猶如一塊堅冰，徹骨的寒涼由掌心傳到心口，讓江尤忍不住淚流滿面……
“江尤，江尤！”劇烈的晃動將江尤從夢魘中解脫了出來，江尤睜開眼睛，對著滿眼關切的喬麗亞露出了一個蒼白的微笑。
發麻的手臂從臉上劃過，帶走了那不知是冷汗還是淚水的液體。喬麗亞沉默地看著他，溫順的大眼睛里是江尤看不懂的思量。直到江尤率先承受不住，向一側移開了目光，這個心思難測的卡爾特雌性才彎了彎眼睛，一把將他手上的生命手環扯了下來，并用前肢狠狠地撕成了碎塊。
“你再也不會做噩夢了，”喬麗亞將黑色殘塊用力扔進大海，然后轉頭看著江尤，認真地道：“你是個戰士，江尤，我尊重你的選擇，哪怕你想放棄自己的生命。”
江尤怔怔地看著她，這個女武神微微搖晃著的淡金色觸角，在這一瞬間比月亮還要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