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的陽光慵懶地潑灑下來,穿過臨街老舊的窗玻璃,在狹窄的巷道上流淌成一片粘稠的金色。巷子靜極了,兩邊是些灰撲撲的自建房,租客多是些年輕的公務員、教師或護士,周末的時光被鎖在各自的門扉之后,連同外面世界的聲響也一并隔絕了。即便樓下曾有過一場笨拙的表白,也未能驚動這凝固般的沉寂。此刻,這方寸之地,只有對面樓窗反射的、不斷變幻的光斑,以及兩個沉默的年輕男人——隔著幾步尷尬的距離,像兩尊被陽光遺忘的塑像。
“白臉男”的目光追著吉她匆匆消失在樓道口的背影,又落回門口兀自出神的麥迪爾身上。空氣里彌漫著一種難以言喻的滯澀感,他清了清喉嚨,試圖撥開這層無形的隔膜:“哥們兒,我剛到,這……什么情況?”聲音在寂靜里顯得突兀,卻沒能穿透麥迪爾的沉思。后者依舊維持著那副神游天外的姿態,眼皮都沒抬一下。
“白臉男”識趣地收聲,將詢問咽了回去。他默默退開半步,倚在斑駁的墻邊,視線漫無目的地掃過巷子深處。陽光無聲地移動,在水泥地上勾勒出窗欞的斜影。這份近乎滑稽的對峙持續著,直到一聲細小的水流聲打破了寧靜——是“老板”,正認認真真地對準“白臉男”那輛沾滿塵泥的車輪轂,撒著一泡悠長的尿。這是麥迪爾教他的,告訴他在只有他一個人的時候,一定不能離開車子四周,即便是屙屎拉尿都要對著車轱轆,這樣他就不會再走失了。這場景荒誕又帶著點辛酸的忠誠。
時間像被陽光曬化了,流淌得緩慢而粘稠。不知過了多久,樓梯口終于傳來了輕快的腳步聲。走下來的吉她,仿佛褪去了一層舊殼。蓬亂的發絲被梳理得服帖,束在腦后,露出光潔的額頭。一件質地柔軟的淡白色T恤,近乎透明地籠著她纖細的上身,陽光穿透布料,隱約勾勒出青春的輪廓。油亮的小白鞋踩在水泥臺階上,發出清脆的回響,及膝的長裙隨著步伐微微擺動,襯得她本就清瘦的身形愈發頎長。臉上是精心描摹過卻不著痕跡的淡妝,唇色是自然的粉潤。她幾乎是蹦跳著下來的,帶著一種久違的、近乎少女的輕盈。當她的笑容在溫柔的夕照里綻開時,兩顆標志性的門牙閃爍著貝殼般的光澤。
麥迪爾和“白臉男”同時怔住了。麥迪爾心頭像被什么輕輕撞了一下。他慣常見識吉她的明艷或慵懶,卻從未想過,她還能如此……清透。這模樣,像一束光,猝不及防地照進他記憶深處某個幽暗的角落,那里塵封著一個從未有機會發芽的、關于初戀的模糊影子。而“白臉男”的震驚則更為直接——時間這柄刻刀,在吉她身上竟如此溫柔。畢業近一年,風霜塵土似乎都繞過了她。眼前的人,分明還是大學校園里那個讓他心旌搖曳、奮力追逐的女孩,歲月仿佛在她身上打了個盹。
吉她輕盈地停在麥迪爾面前,看著他尚未完全回神的樣子,忍不住以手掩唇,“噗嗤”輕笑出聲。那笑聲像碎玉落盤。隨即,她腳步一轉,像個突然出現的精靈,躍到“白臉男”眼前,歪著頭,眼波流轉:“喂,你們兩個,發什么呆呢?”
“白臉男”如夢初醒,幾乎是脫口而出:“你還是……這么好看。”話語直白得讓他自己都有些意外。吉她白皙的臉頰瞬間飛起兩朵紅云,眼神閃爍了一下,輕聲回道:“謝謝。你……剛到?”她巧妙地岔開了那點微妙的尷尬。
“啊,對,剛到。”“白臉男”徹底回過神來,重逢的寒暄姍姍來遲,“路不太熟,耽擱了。”他下意識地解釋著。
吉她小巧的鼻子微皺,佯裝嗔怪:“不是給你發了定位嘛?還能迷路?”那撅起的小嘴帶著一絲嬌憨。
“白臉男”尷尬地抬手撓了撓后腦勺:“手機……在山里徹底沒信號了。”他隨即指向麥迪爾,試圖轉移話題,“不過運氣好,碰到這位大哥,我想借手機用用,竟然認識你。”語氣里帶著點劫后余生的慶幸。
“大哥?”麥迪爾像是被這兩個字刺了一下。他猛地從吉她帶來的恍惚中掙脫,幾步跨到她身邊,目光灼灼地盯住“白臉男”,語氣帶著一股無名的火藥味:“誰是你大哥?哪兒冒出來的?別亂叫!”這突如其來的敵意毫無根由。一路匆匆同行,兩人甚至談不上交談,可就在吉她走下樓梯、對“白臉男”展露笑顏的那一瞬,一股邪火就毫無征兆地從麥迪爾心底竄起,燒得他喉嚨發干,只想找這個“白臉男”的不痛快。
吉她聞言,秀氣的眉毛立刻蹙了起來,臉上那點殘余的笑意消失無蹤,她轉向麥迪爾,聲音里帶著清晰的責備:“這是我同學!人家叫你一聲大哥是禮貌!你發什么神經?”
麥迪爾被吉她當面的訓斥刺得一個激靈。他也意識到自己這無名火來得莫名其妙,毫無道理。可心頭那股濁氣卻堵在那里,不上不下。自打回到這座山城,他僅有的兩次失控,都與吉她有關。一次在塔山,聽她提及前塵往事;一次便是此刻,這個從天而降的“老同學”。他對自己感到失望,一種無力的煩躁攫住了他。他狠狠瞪了吉她一眼,那眼神復雜,混雜著惱怒、委屈和一絲不易察覺的狼狽。最終,他什么也沒說,猛地一轉身,帶著一身低氣壓,垂頭喪氣地朝汽車的方向大步走去。
吉她看著他的背影,見他并未反駁,料想他是自知理虧,便也懶得再理會。她重新轉向“白臉男”,臉上努力恢復平靜,帶著點感慨:“時間過得真快,都畢業快一年了。”
“白臉男”將麥迪爾對吉她訓斥的默然順從看在眼里,心中對兩人的關系已有了幾分猜測。他順著吉她的話,也陷入短暫的回憶:“是啊,好像昨天還在穿著學士服拍畢業照呢。”他仰頭,似乎在回味那夏日的喧囂,隨即狀似不經意地問:“對了,你跟那位……是同事?”
吉她輕輕搖頭,語氣平淡:“不是。朋友聚會上認識的。”她頓了頓,補充道,“普通朋友,不太熟。他人其實挺好的,就是不知道今天怎么回事,莫名其妙就生氣,一個大男人,倒跟小姑娘似的使性子。你別介意啊。”
“白臉男”連忙擺手,笑容有些勉強:“哪里哪里,說起來,還多虧他指路,我才能找到這兒呢。”
“他給你指路?”吉她眼中閃過一絲困惑,“你們……是一起來的?”
“白臉男”于是將手機沒有信號、水庫旁問路、巧遇麥迪爾、得知兩人相識并一同前來的經過簡略道來。至于麥迪爾曾試圖搶奪他的車那驚險一幕,則被他不動聲色地抹去了,只當從未發生。
麥迪爾走到車邊,粗暴地將摩托車從沒關嚴的后備箱里拖出來。他瞥見“老板”正孜孜不倦地對著另一個車輪轂撒尿。他煩躁地環顧四周——巷子依舊空無一人,只有陽光在墻上爬行。一種強烈的、想要破壞什么的沖動攫住了他。他幾乎是帶著一種報復般的發泄感,猛地拉開褲鏈,對著“白臉男”那輛車的車輪,狠狠地、酣暢淋漓地澆下了一泡滾燙的尿液。濃烈的臊味瞬間彌漫開來。完事后,他跨上摩托,將“老板”一把拎到側斗,粗暴地擰動鑰匙點火,引擎發出一聲咆哮。他猛地一擰油門,摩托車像脫韁的野馬,載著他和“老板”,卷起一陣塵土,絕塵而去,只留下輪胎摩擦地面的刺耳聲響在寂靜的巷子里回蕩。
吉她聽到那突兀的引擎轟鳴,心頭一跳,下意識地朝著車子方向跑去。然而,等她氣喘吁吁地趕到時,巷口只剩下摩托車遠去的一縷煙塵。她怔怔地望著那空蕩蕩的街角,一種難以名狀的失落感悄然漫上心頭。是要給麥迪爾介紹這位老同學嗎?是想認真對他說聲“謝謝”嗎?還是僅僅因為這匆忙的相見又更匆忙的別離?她自己也說不清,只覺得心口像被挖走了一塊,空落落的,有風穿過。她甩了甩頭,試圖驅散這莫名的情緒。麥迪爾總是容易見到的,她想。而眼前這位風塵仆仆遠道而來的老同學,才需要她此刻的周全。她深吸一口氣,轉過身——
“白臉男”不知何時已悄然跟了過來,就站在她身后不遠。她轉身的剎那,兩人毫無預兆地四目相對。
空氣凝固了一瞬。
隨即,仿佛被同一個開關觸動,兩個人都沒能忍住,幾乎是同時,“噗嗤”一聲笑了出來。那笑聲突兀地打破了方才的沉悶和失落,像兩顆投入死水的小石子,漾開了一圈圈帶著澀意卻又真實的漣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