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屋又恢復平靜。
阿列走后沒幾分鐘,不出所料木屋的門被推開,沉穩的腳步聲傳來,在桑虞身旁站定。
“還生氣?”聲音從一旁傳來,低沉好聽,帶著絲無奈的縱容。
若是阿列他們聽見又該暗自腹誹,明明平日里是再冷淡不過的一個人,偏在老大這就是再溫和不過的好脾氣,跟訓練他們的時候那魔鬼手段和狠辣無情簡直天差地別。
桑虞卻是閉目養神,佯裝耳聾。
不理就是不理。
“都不問問我順不順利,受沒受傷?”
“……”
繼續耳聾。
駱寒看著桑虞這幅樣子覺得好笑,從小到大,這丫頭還真是一點沒變,氣惱了就耍無賴不理人。
只得無奈搖頭嘆氣,他一貫是拿她半點辦法也沒有。
“小虞……”
剛要解釋,卻見桑虞倏地睜開眼睛瞪向他,恨恨開口:“別叫我!”
看著桑虞眼中那頗有幾分認真的怒氣,駱寒收了笑意。
桑虞自小性子野脾性剛,闖天闖地鬼神避讓,卻也是非明晰,對自己人從不輕易計較,只要你真心以對她便掏心掏肺生死相照。
可這幅模樣的桑虞,他知道,這次他觸了她的逆鱗。
這兒的所有人都心照不宣,沈繼川就是桑虞的逆鱗,扎在她心口八年,一碰就鮮血淋漓。
桑虞眼中浮出幾縷紅血絲,盯著駱寒看了許久。
“我問你,這幾天你去哪了,為什么支開我?”去哪了,為什么支開她,他們都心知肚明,駱寒不語。
這次任務本是她和駱寒一同去的,卻半路橫出枝節,他們不得不分頭行動,她帶人去了西北的一個小國,而駱寒,并沒有照原定計劃南下。
“你去維卡納多了。”聲音冷凝,不是疑問而是肯定。
駱寒默然,出發前他收到雇主通知,這一趟任務需駐經維卡納多的海港,思量再三還是借故支走了桑虞。可他本就沒打算瞞她,只是想著回來再給她交代。
他料定桑虞肯定會生氣,可無論如何他還不能讓她靠近維卡納多,那是她的心魔。
“駱寒!”桑虞瞪著他,眸中的紅血絲愈發明顯,“你明知道,你明知道我這些年養精蓄銳是為了什么!八年了,整整八年……我想親手斃了那老賊想的快要瘋了!”
遠離中歐大陸的天海一境,少為人知小國密集,硝煙割據戰亂頻頻,強器大國不懈往來,邊緣小國不敢踏足。
其中天海一境兩個國土面積最大的國家,S國與維卡納多兩國一南一北敵對已久,卻數年不曾越境開戰,個中原因世人皆知。
一個人,一支赫赫有名的雇傭兵隊伍,一條邊境線,牢牢鎖死了兩國軍隊,兩國武裝皆因忌憚不敢輕舉妄動。
這些年,在駱寒都不曾陪伴的歲月里,她沒日沒夜的訓練、成長,秉承遺志招兵買馬自立山頭,帶著師父沈繼川留下的一支殘部老兵,駐扎在這東西一線的無屬國邊境,遇神殺神,遇佛殺佛,八年硝云彈雨,白骨露野,一路浴血蹚尸終站穩腳跟,自劃東西千里邊境線為赤字禁區,做起了雇傭兵集團的生意,名震八方。天海一境人人都說,她的禁區兵團里各個身懷絕技驍勇狠厲,西南禁區赤字兵團,有市無價。
八年時間,西南邊境,赤字禁區禁主桑虞的名號響徹天海境內大小十幾國,甚至因她的存在使天海兩個最大的敵對國家數年不起戰事。
她強大了,不再是當年那個連至親恩師也保護不了的小女孩,八年后的桑虞是人人聞風喪膽的西南禁主。
可那又怎樣呢?
沒人知道她為此付出了怎樣的代價,即便如此,她還是無法手刃仇敵,只能在無數個殺紅了眼的日日夜夜里,逼迫自己變得更強,更強,強到足以匹敵,強到可以親手把那顆射進沈繼川身體的子彈,射進敵人的心臟里!
駱寒伸出手扶在桑虞微顫的肩頭,微微低下頭注視著桑虞泛紅的雙眸,沁啞的嗓音低沉好聽。
“是,再沒人比我更清楚了,但現在還不是時候。”
他們的仇人非等閑宵小,勢力更是深不可測,他不能拿她的命去冒險,哪怕有萬分之一的可能也不行。
許是駱寒的聲音清平有力撫平人心,也許是桑虞看見了他雙眸中隱忍的那與自己一樣的錐心痛楚和猩紅殺意,她不再那么激動漸漸平復下來,靜立一旁垂眸不語。
駱寒心中明了,桑虞不是個脆弱感性的人,甚至她的堅強與樂觀往往讓熟悉她的人慨嘆,但每年的這一天她都會無一例外變得焦躁易怒,而后陷入死寂般的沉默里,從八年前的這一天開始,如此循環往復年復一年。
這是桑虞在用她自己的方式為她的逆鱗,他們的師父沈繼川哀悼。
他靜靜地陪桑虞在窗前站了許久,感覺桑虞的情緒平和不少了才開口說道。
“我帶了紅酥餅。”
聞言桑虞才算有了點反應,不咸不淡的瞥了他一眼。
駱寒唇間勾起一抹清淡的笑意:“再站下去可就不好吃了。”
桑虞郁悶未消,見不得他小人得志,冷“哼”一聲撇開頭去不再看他。
見她恢復了幾分無賴心性,心中微嘆,轉身去一旁的桌上拿過帶回來的兩盒紅酥餅拎至她眼前晃了晃:“你和師父都有。走吧,我們一起去看看他。”
桑虞輕哼一聲,一把扯過他手中的兩盒紅酥餅,轉身朝屋外走去。駱寒無奈的搖搖頭,雙手抄回褲兜,緩步跟了上去。
片刻后他們來到了后山林中的一塊墓碑前。
桑虞在墓碑前的空地上隨意盤腿坐下,拆開兩盒紅酥餅,放在墓碑前一盒,自己抱著一盒。
以前,她和沈繼川都愛吃紅酥餅,沈繼川便總是一有空閑就給她下廚做。駱寒不喜甜,總是看著她和沈繼川吃,偶爾看不下去伸手摳掉桑虞吃到臉上的碎渣,桑虞便傻呵呵對著他笑笑,繼續啃得滿臉餅渣,沈繼川便在一旁笑她是個小饞貓。
桑虞憶及往事,唇角勾起柔柔的笑,眉眼間是不常見的溫情和柔軟。
她伸手撫摸著碑上的刻字,那里只寫著三個字——“慈父墓”,是她和駱寒親手刻的,連沈繼川的名字都沒有,仇家遍地,他們甚至不敢讓他的名字出現在碑上,這三個字竟是她和駱寒能給他的所有。
冰冰涼的觸感從指間傳來,桑虞抿了抿唇,冷冷硬硬的,這不是師父的溫度。
駱寒從兜里拿出揣了一夜的東西,挨個擺在碑臺上。
是三枚子彈,裹著被手心攥出的溫熱。
自從駱寒回來找到桑虞后,他們每年的今天都一起來看沈繼川,他們從不帶鮮花和美酒,只帶紅酥餅。而駱寒每年都是三枚攥的溫熱的子彈,整整齊齊立在碑臺上,像極了堅守的列兵。
那是男兒鏗鏘入骨的誓言。
桑虞拿起一塊紅酥餅慢慢啃著,目光始終落在墓碑上。
駱寒也盤腿坐在桑虞旁邊,伸手拿掉一塊沾在她臉上的碎渣,柔聲問道:“好吃嗎?”
桑虞轉頭朝駱寒笑了笑,又轉回去看向墓碑,笑意很快淡下去。
喃喃著:“比老頭做的差遠了。”駱寒心照不宣,其實這已經是最好的一家紅酥餅鋪了,但……
嗯,沈老頭做的紅酥餅天下第一好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