禁區營里戒備未松,出去的幾撥人馬只有去扎魯出任務的那支損傷最重,也回來的最少,后山僻靜的山坡上,立了幾排嶄新的墓碑。
邊防的幾個營地傳信來報了平安,還派了不少醫護來禁區營。
療養樓里安置滿了傷員,最頂層剛做完手術的駱寒被推進病房里。
禁區營里處處是舞刀弄槍的好手,但真正懂醫術的卻沒幾個,回到禁區營,江顯只來得及草草包扎一下身上的皮外傷就進了手術室,好不容易處理好駱寒的傷,剛下手術臺江顯就馬不停蹄帶著幾個常駐療養樓的小徒弟和被派來幫忙的醫護們去給其他傷員做處理,江葉雖不擅醫術,卻也懂些淺顯的醫理,眼下也幫著哥哥忙前忙后。
病房里,桑虞給麻醉未醒的駱寒掖了掖被角。
她和阿列、肖乾兵分三路趕去支援,可當她到了西邊的邊防營看見不足為懼的兵力和對方并不打算死戰的情態,她立刻意識到不對,聯系了阿列被告知東邊的營地也是相同境況,便毫不猶豫揮兵扎魯。她意識到,這次敵人的突然襲擊八成是沖駱寒去的。
可她緊趕慢趕片刻不敢耽誤還是遲了些,等她趕到時已是橫尸遍地。
而駱寒傷的太重,失血過多,早就該倒下了,卻一直死死撐到她帶援兵趕來才終于陷入昏迷不省人事。
桑虞默默看著病床上面色蒼白了無生氣的人,她從沒見過駱寒傷成這樣,不管是八年前還是重逢后,印象中他永遠是冷靜克己,運籌帷幄,好像沒什么能傷到他一樣,仿佛一直是兒時那個把她護在身后高大偉岸的阿哥。
桑虞拿過棉棒沾了些水點在駱寒蒼白的唇上。
“阿哥,對不起,我沒聽你的話。等你醒了,一定又該罵我了吧。”她長睫微顫,嗓中干澀。
“可是,我再也等不了了?!?p> 微涼的秋風陣陣,吹卷起紗簾,一股腥甜涌上喉嚨。她皺眉,抬手壓了壓胸口的不適,起身走出病房。
倉皇拐進一個無人的轉角,方來得及用手掩住唇,終是沒能壓下一聲急促的嗆咳。
桑虞長睫顫了顫,拿下掩在唇邊的手,刺眼的血紅濺了滿手。
她伸手拿指背抹掉唇角的一點血跡,掏出一塊絹紙擦了擦掌心,隨手扔進一旁的垃圾桶里,平靜又淡漠。
呼吸有片刻急促起伏,緩了緩等這陣腥甜的味道過去,她轉身走出去,卻不想剛走兩步就看見前面倚墻而站的江顯,聽見腳步聲側眸看向她。
桑虞不著痕跡的將掌心往身側藏了藏,微牽了下唇:“怎么站在這,都處理好了?”
江顯目光從她的手上一晃而過,落在那張略顯蒼白的臉上。
“嗯?!?p> 桑虞點點頭:“走吧,去看看他們。”
江顯不動,桑虞擦身走過的時候他伸手握上她的手腕。
桑虞頓住,倉皇抽出手退后一步:“怎么了?”
江顯不答,俯身再去拉她的手腕,一手死死握緊不讓她掙開,一手指尖搭上她的腕脈。
桑虞知道,他剛才都聽見了。
似是認了命,知道到底是瞞不過江顯了,她也沒再費勁掙脫,任江顯給她試脈。
江顯皺著眉面色越來越沉,片刻后松開她的手。
“多久了?”
桑虞唇色蒼白的扯了個笑:“不記得了,大概……八年?”
八年前維卡納多她親眼看見師父沈繼川被人舉槍射中心臟的那天,胸口突然像被撕碎般絞痛,吐血暈厥。
是師父的一眾老部下拼死救下她,把她藏起來躲過仇家瘋狂的絞殺。后來她醒過來,得知師父的死訊,那種劇烈的絞痛便時常伴著她,叔叔們不忍,紛紛勸她保重自己,也是那時她才得知,母親當初死于家族遺傳的心疾。
所以從小,師父一直對駱寒的訓練嚴格苛刻,卻一直縱容她的頑皮疏懶,大概就是顧忌她母族里這隨時可能爆發的隱疾吧。
她摸摸胸口,那里跳動刺痛,可她卻并不覺有多痛苦不幸。
說起來,她的病,是母親留給她的唯一的東西。所以就連這份剜心的疼痛她都覺得分外寶貴。
后來叔叔們給她請來很多醫生為她調養這娘胎里帶來的心疾,醫囑里無一例外的讓她靜養少思,可叔叔們拗不過她,她收起師父的槍,把自己扔進深山里,像機器般沒日沒夜的訓練、學習,短短幾年她脫胎換骨,成為了天海一境無人不知的禁主桑虞。
八年槍林彈雨,她早已習慣,許是那顆心也跟著被磨煉的剛硬了,雖偶有陣痛卻再沒吐過血??山裉炜匆娔且慌排诺陌撞?,那種熟悉的感覺就伴著腥甜涌上了喉嚨。
“你不能再這樣下去,你的身體已經不適合拿槍了。”
桑虞笑笑,抬眸看他:“只要我還活著,就沒有適不適合。我的身體我很清楚,你不用再勸我?!?p> “這是心疾,你會死的!”江顯甚少有這么焦躁不安的時候,連在說出那個字時也帶著細微的顫動。
他無法面對那樣的可能,就連想想他都要瘋掉。
桑虞卻是不甚在意的模樣,唇邊一直帶著蒼白的笑意:“我早就該死了,活到現在,這些年也算賺了。”
是啊,八年前她就差點死了,后來硬是被叔伯們從鬼門關拉了回來,百般照料才勉強恢復如初,可她的魂卻好像留在了八年前維卡納多的那個冬夜。
看江顯陰沉著臉不說話,她又開口道:“放心,我會好好注意身體,我還有沒做完的事,舍不得死呢?!?p> 死過一次的人,總要做點什么才能對得起鬼門關前對她掩上的門。
江顯見不得她這幅不甚在意的樣子,轉身要走,卻被桑虞拉住。
“江顯。”見他背對著她站住了,松開拉住他衣襟的手,微澀著嗓音開口:“別告訴駱寒,也別告訴任何人,我只有這一個要求……不、請求,可以嗎?”
江顯背對著她,她看不到他的表情。
她說,可以嗎?
如何會不可以。他連命都是她的,還有什么是不可以的,又怎擔得起她沉甸甸的“請求”二字。
此刻他多想問問她,這么多年他一直守在她身邊,為什么她不早點告訴他,至少有他悉心調理她的心疾不會拖到如今這般田地,至少,她能少受些絞心之痛。
可他連這樣的話也問不出口,不能,也沒資格。
他垂在身側的手收緊握成拳,他多恨,恨自己怨自己,為什么這么多年都沒能早點發現她的隱疾!虧他自詡醫術高明,卻……
“江顯?”
罷了……
桑虞遲遲聽不到江顯的應答,以為他不肯答應,正要再開口便聽見他好似無力般低喃的說:“我去給你配藥。”
看著走廊盡頭走遠的瘦高身影,桑虞打心底里笑笑,謝了,江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