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冥冥中注定好了的。像那次一樣。可笑的人。多么可恨。”程坐在長椅上吹著風。
“喂。”安然從窗戶探出頭。
“怎么了?”程不喜歡大聲說話,但還是喊道。
“院長先生問你愿意和他去大理待一天嗎?”
“大理?”程想了想“不了,謝謝他的好意。”
這時幾個工人拿著鐵鍬在草地上挖起深溝來。
“好了,別難過了。人沒事就好。”
“就是,手機沒了可以再買。人沒了就真沒了。”
“可是,摔下去的要是我,就算骨折了,說不定只是皮外傷。涂點藥就好了。可是手機是新的。”
“你這人怎么不開竅?”
他們邊說邊挖溝。
“新手機可以聽歌,不用插內存卡的。還能照相,很清晰的。都能看見皺紋。”
“皺紋有什么好看的。”
“我是說,它很實用。最主要是沒有了許多人的號碼。”
“需要你的人會打電話給你的。”
程聽見這句話如被蜂刺,他慌忙從口袋抬出手機又看看那個工人。“會打電話回來的。”他向上望了望喊道“護士小姐,護士小姐。”
“怎么了?”安然站在窗邊,手里拿著注射器。
“你那里有充電器嗎?”
“嗯。”
等程再次走進那件屋子,安然已坐在門邊玩起手機。
“充電吧。”安然的手機也在充電。
這是根一線多孔的充電線,程先是取出手機卡然后,找到一個插頭塞進手機孔。
“你在干什么?”安然看著程的手機停留在恢復出廠設置的界面,大概三四秒后,程點了確定鍵。
“沒什么。你在玩游戲?”程覺得自己可能真的只是餓了。
“是呀,不玩游戲人會發瘋的。”安然笑著看了看程。
安然的長發搭在肩頭,白潤的臉頰像是在畫框中。柔美,寧靜。與歲月無關。
“看什么呢?嗨,我今天沒化妝。”安然笑著說道。“會看見皺紋的。”
“你也化妝嗎?”程不好意思問道。
“啊,哪個女人不化妝。”安然被程的傻問題嚇了一跳。
“你不用化妝吧。”
“為什么?”
“因為化妝有損你的美。”
安然突然笑了起來,“說不定會更美的。”
“奧。”程看了看手機,電量顯示百分之十五。然后拔掉手機。
“不在充會電?”
“不了。謝謝。”
程從大樓走出來,站在離工人們不遠的地方。
“嗨,老嚴。”
一個老人提著紅色塑料袋在翻垃圾箱。
“他不會理你的。他是個病人。”
“挺可惜的,患上了癌癥。”
“舍不得花錢,整天撿藥。不管什么藥都吃。也不怕吃壞了身體。”
“身體本來就壞了呀。喂,還在想手機呢?好好干活。”
“我今天來的時候,看到了一起車禍。大貨車把電動車壓扁了,地上一堆血。也不知道是死是活。所以說,人活著,快樂最重要。說不定今晚下班你就去閻王爺那報到了。”
“狗日的會不會說話,這誰挖的溝,真他媽是溝,在挖下去就要到大樓底下了。我說,能不能用點心。”說這話的工人穿著迷彩服,讓程想起了大巴上的那個人。
“聞到了嗎?餐廳里的地溝油炸小黃魚真香。”
“等發工資了,請大家吃一頓。”
“帶酒嗎?”
“25塊以下的帶一瓶。多了自費。不是,你這個鐵公雞,我就吃過你一頓飯,還是你兒子結婚的時候。”
“你還吃了都不錯了,我去的時候已經沒得吃了。”
他們邊挖溝邊說著話。
“哎。”
“狗日的再哎一下。媽的,丟了個手機跟丟個婆娘一樣。”
“他老婆走的時候他可一點也不難過。”
“她只是回娘家,又不是不回來。”
“聽說這里的活能感到過年。”
“是嗎?”
工人們突然都變得精神奕奕。
“那樣就太好了。不用出去了。”
“誰說不是呢,這里的老板很有錢的。”
“那明年呢?”
“狗日的,想那么遠干嘛?日子要一天天過。說不定年底,你兒子就接你到城里了。”
“不去。我才不想和那個龜兒子生活。”說話的老頭肌膚黝黑有些消瘦,但精神煥發。
“誰昨天還抱怨人家不打電話的。”
“打電話是一回事,一起生活就是另一回事。再說了,那里的房子很小。”
程感覺自己馬上要嘔吐了,便急忙把手機放在腳下,匆忙離開。他順著山路向下望去,綠油油的麥田呈階梯狀一路下行,和平原上的田野隔河相望。一大片整齊的油麥菜在陽光的照耀下閃著金光。而麥浪一陣接一陣,涌向天邊。九龍湖的櫻花林一片雪白。程沿著一條小路向下走,小路兩邊零星點綴著楊柳。程靠著一顆柳樹嘔吐起來,臉頰慘白,雙眼布滿血絲。
“要是能吐出心臟。。。”程看著紙巾上的胃液,笑了笑。“這才是我的生日禮物吧。現在,我可以無牽無掛的死掉了吧。或者,或者,我應該祝福她,對嗎?對嗎?圣母呀,看吧,這就是我。我還不夠墮落。對你還心存幻想。是的。我應該在昨晚把一切都接受。這樣,我就踏實了。你對我就不再有所虧欠。”他緩緩坐在樹下的石頭上,背靠大樹。從口袋掏出那封信。
“命運,讓我們道別吧。”說著程從口袋掏出小冊子,翻了幾頁,上面寫滿了字。他一頁一頁的開始撕了起來。然后用打火機點著,從火堆里取出一張正在燃燒的紙點著煙。“我應該哭泣是吧。但我哭不出來。這真可笑。”他看著手里的信突然大吼一聲將信丟進火里。“一切都結束了。我誰也不欠。是的,我誰也不欠。”說完這句話他用力閉上雙眼:
待他再次睜開雙眼時,看到剛才的工人們扛著鐵鍬說說笑笑沿著大路走著。
“這下該慶祝一下了吧,撿了個手機。”
“街角那家面館不錯。”
“老板娘更不錯。”
程看著他們消失在拐角,緩緩站起身來又走回大路。
當他停在橋上看著清澈的河水時想起了雪兒。“假如我在今天死去,那么我一定會說愛你的。”程被自己的這句話逗笑,他一直覺得自己算是癡情的人了吧。就在剛剛分手后就愛上另一個女孩。這反倒讓他覺得踏實,“假如我占有你。”他雙臂放在欄桿上看到游客們正從大巴上走下來“罪惡?我已經經歷過了,這次不過是最后一次而已。孩子氣的自我懲罰。”
“媽媽,我要爸爸抱。”
“你不是說最愛媽媽嗎?”
“那是在家里,在外面最愛爸爸。”
小女孩扶著爸爸伸出的胳膊鉆進爸爸的懷抱。
“終于到了。”一位白發蒼蒼的老人拄著拐杖對身邊的女兒說道“五十年了。終于看到了故鄉。”
“都說了,這里已經成了景區,村莊已經搬走了。”
“是搬走了,但這條河還在。這條河還在,還有這山,這田野。我和你母親就是在河邊那棵大樹下認識的。”
程望了望河邊的那棵槐樹,枝繁葉茂,約有一米粗。
“你都說過無數遍了。”
“有什么好逛的,不都是一樣。”
“人就需要到處走走,不然會憋壞的。你想那些動物不總是遷徙著嗎?”
“可我是動物園里面的,不用遷徙。”
“礦泉水便宜賣了,礦泉水便宜賣了。”
“這地方居然不收門票。”
“世界上所有地方都是一樣的,只是心情不一樣罷了。”
“聽說晚上會有篝火晚會。”
“看,多美的櫻花呀。”
“今晚,我會坐火車離開,你不用等我了。”
“你說你愛我也是騙我的。”
“是的,我從沒愛過你。”
女孩哭著跑開。
“原諒我會一直愛你。”
“人要學會投資。”
“有人跳河了。”
橋上的人突然圍在一起。程看到那部手機仍在響著“我在遙望,月亮之上。”
“這可怎么辦?”人們不知如何是好。
“已經報警了,那邊派出了搜救船。”
剛才和牧師斗嘴的老人從人群中擠出來,他拿起電話。
“喂。”
“喂。”
“你是誰?”
“你找誰?”
“我丈夫呢,”
“他。。。他在忙。”老人向河里望了望。
“請你立刻告訴他,媽媽不行了。讓他趕緊回來。不要耽擱。”
“嗯。”老人掛掉電話向橋下望了望,隨即掏出自己的電話撥號。
“喂,局長。”電話里傳出聲音。
“九龍湖有人落水了,知道嗎?”
“已經在準備了。”
“準備準備,你們在單位斗地主嗎?。”老人憤怒的掛掉電話。“都散了吧。散了吧。沒什么好看的。”
人群緩緩散去,只剩下程和老人站在橋上。
“是你?”老人認出了程。
“你說,他能活下來嗎?”
“誰知道。有的人想方設法的想活下去。有的呢?都是怎么了?那個老家伙呢?”
“誰?”程補充道“那可能是去大理了吧。”
“你們是朋友?”
“第一次見面。”
“你有去過他的房間嗎?”
“頂樓的房子?”
“嗯。”
“只一會。”
老人打量著程,隨即望著橋下。“看來他很信任你。我們是同學。但已經很陌生了。你們有共同語言吧。”
“之后應該沒有了。”
“為什么?”
“有的話說一次就夠了。”
“看見那邊的墓地了嗎?”
程看見山坡上有塊被柵欄圍起來的地方。
“就是那里,埋葬著我最愛的女人,他拒絕了她,最后嫁給我。婚后一年,她選擇了自殺。你告訴我,他有什么好的。”
“我不知道。但我們也被拋棄過。”
“他也被拋棄過?你確定嗎?”
“嗯。”
老人松了口氣,“看來,世界是公平的。他的房間有女人畫像嗎?”
程不愿回答便轉移話題“我要去那邊了。”他本想知道落水男子最后的結果,或者他希望那個男人死掉。這樣他就覺得自己的幸福多些。他的這種想法不時會出現,當他沉積在音樂中時,又會為此感到羞恥。好的一點就是這樣的情況漸漸減少但并未消亡。
這時搜救船停在橋下,老人慌忙向岸邊走去,邊走邊喊,“明天是她的祭日,他是在逃避。”
程隨即和游客們走在一起,許多停在櫻花林中,也有一部分來到湖邊,程看著岸邊的游客,許多在野餐。潔白的餐布像草地開出的花朵。宛如《大碗島的星期天下午》。
“我該去哪里呢,時光,你會告訴我答案嗎”程環視周圍,無奈的笑了笑。
時值下午,陽光柔和許多,涼風吹來,許多花瓣落入湖中蕩起漣漪。
“哈士奇還是薩摩耶?”慧心突然站在程面前,嘴里嚼著薯片。
“什么?”程發現她們原來在不遠處野餐。慧心雨蝶坐在一塊鋪滿食物的白色桌布上。
“哈士奇還是薩摩耶?”
“薩摩耶吧。”
“巴黎還是羅馬。”
“巴黎把。”
慧心笑著跑回去,一會又跑過來。
“玩牌嗎?”
“不了。”
慧心瞪著程,“再說一次?這可是盛情邀請。”
“可。。。”
這時雨蝶走過來,摸了摸慧心的臉蛋“不好意思。她老是輸。所以想換個玩法。可我們缺個人。”
“是不是不給面子?”
“那。。。好吧。”
“不耽擱吧。”
“不。”
程跟在慧心后面走著,隨慧心坐了下來。
“選人了。”雨蝶邊說邊發牌。
“我不要和二胖一起。”慧妤有些生氣“就是個豬隊友。”
“我還不要你呢,后媽我們并肩作戰。”慧心坐在雨蝶對面,拆開一包瓜子遞給程。
“謝謝,不用了。”
“這是不給面子了?是吧。”慧心那兇神惡煞的眼神再次盯著程。
程接過瓜子,放在身旁。他看到雨蝶的胸前戴著一個半圓的玉墜。
“后媽,常聯絡喲。”
“又不是考試。”慧妤已經開始整理牌了。
“哼,要你管。”慧心一把抓起牌大笑起來。“后媽,咱們要過好日子了。”
“456,”慧妤第一個出牌。
“567.”雨蝶緊跟著。
“JQK,45678910三個J。”
慧心的唇上沾著瓜子皮,嘴巴張的圓圓的。“完了?”
“應該是完了。”程攤開雙手。
慧心把手伸進程的口袋摸了摸,“完了?”
雨蝶和慧妤大笑起來。
“你。。。真可以。為什么不出678呢。看不起我嗎?哼,這局練手不算。”說罷,把牌揉在一起。
“不要臉。”慧妤抱怨道。
“就不要,誰愛要誰要。”慧心已經發起牌來“人家剛來,不得熱個身。”
程看到慧心的書包里裝著一本心理學的書。
“你們讀大學嗎?”
“是的,大三了。”雨蝶回答道。
“讀大學可沒意思了,抄不完的作業。寫不完的心得。”慧心把一個棒棒糖塞進嘴里。“誰那么慢,還不出牌。”
“催什么催,”雨蝶正在整理牌“456.”
“想好了再出。”慧心看著程,“有567嗎?”
“嗯,567.”
“哈哈,678.后媽,勝利在向我們招手。”慧心樂不可支。
程看著她們,覺得這個世界還有些溫度。涼爽的風吹起她們的長發,湖邊的游客們享受著歡愉。
“不要。”
“我也不要。”
“想好了再出。”慧心再次提示道。
“不要。”
“4個9.”
“你要完了?”慧妤直了直身子。
“不要。”
“都不要嗎?4個J。4個A。對。。。”
“等會。”慧妤喊道“4個2.”
慧心的笑容瞬間消失,像泄了氣的皮球。“壞女人。”
“剩了什么了?”慧妤打量著慧心。
“要你管。”慧心把牌放在布上。
“三個8。沒人要嗎?四個10.”
“你。。。”慧心要氣炸了。
“4個3.”雨蝶說道。“二胖,接住了。對5.”
慧心的眼睛突然睜的大大的。
“對k。”程有些猶豫。“一張6.”
慧心拿起牌看了看“Q.”
“K.”程說道。“對4.”
“對77.”慧妤打完最后兩張牌。慧心生氣的從書包里取出薯片。
這時,雨蝶的電話響了。雨蝶看著電話猶豫很久站起身來走到一旁。
“又是他?”慧心說道“都分手了還打電話。”
“是呀。”慧妤看起來有點擔心。
“你們男人分手后怎么還打電話?”慧心突然問道。
“也不是所有人都這樣。”程覺得事實的確如此。。
“你看,后媽都流淚了。”慧心變得難過極了。
程站起身來,看到雨蝶站在飛舞的櫻花中又沐浴陽光,顯得格外美麗。她確實哭了。程看見雨蝶在擦眼淚。突然雨蝶抬頭看到程,笑了笑。
這時走過一群游客,擋在兩人之間。等程再次看到雨蝶時,雨蝶已經走了過來。
“沒事吧。”程說的很費勁。
“沒事。”雨蝶再次笑了起來,似乎女孩們都愛笑,都笑得如此美麗。
“那就好。”這時程發現雨蝶的嘴里含著兩三根垂下的長發,看起來更真實。“都。。都會過去的。”
“嗯嗯。恐怕我們得回去了。時間不早了。明天還要上課。”
“奧。”
雨蝶走過去和她們簡短交談后便一起收拾東西。程想去幫忙但怕看到雨蝶的雙眼。于是轉身準備離開。
“請等一下。”雨蝶喊道。
慧心跑了過去把一瓶礦泉水塞進程手里。
“還等什么?”慧心說道。
“什么等什么?”程有些摸不著頭腦。
“說謝謝呀。”
“奧,謝謝。”
“不客氣。”慧心滿意的走開。
程望了眼周圍的游客,又看看她們三人。一種悲傷如漣漪般散開,人終有一別,終要在自己的洞穴里獨自老去,無可陪伴的歸途。至于那些不朽的作品便成了對自己最大的諷刺。挨過一天算一天,有什么可期待的,除了多病的雨天可以睡得更久些。他覺得自己的生命成了一盤散沙,本該有個什么讓它圍繞著行進的。
“見鬼。”程突然喊道,“隨它的便。”他轉身走向大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