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沈依喬來到水木已半月有余。今晚,蟬鳴陣陣,晚風習習,吉他社為新生舉辦音樂晚會。水木的吉他社聞名全國,社員原創作品多、質量高,當下國內一位知名歌手便是出自這里。此刻,坐在臺上的是個長發男孩,濃密自來卷的頭發隨意搭在肩頭。他抱著吉他,自彈自唱:
“這真是一塊圣地,
今天我來到這里,
陽光月光星光燈光在照耀,
她的面孔在歡笑和哭泣。
這真是一塊圣地,
夢中我來到這里,
湖水淚水汗水血水在閃爍,
告訴我這里沒有游戲。”
草地上布置了椅子,更多的觀眾或席地而坐,或隨意而站,跟著音樂自然搖晃著身體。
沈依喬聽得黯然神傷。長發男孩高揚舒展的嗓音傳遞的既是青春的熱忱,也是年華的脆弱。在叮叮咚咚的吉他聲背后,似乎還有一片無聲的主旋律,它是一切的底色,在這底色之上,張揚顯得無力,努力顯得徒勞,快樂顯得短暫。
男生接著唱:
“讓那些自由的青草滋潤生長,
讓那泓靜靜的湖水永遠明亮,
讓螢火蟲在漆黑的夜里放把火,
讓我在燭光下唱歌,
就在這里,就在這里。”
幾步遠外的一位男生對著身邊的女生介紹說:“他是隔壁首都大學中文系的,大四了,沒正經活兒,是個混子。”
女生說:“中文系,難怪沒有正經活兒。”
女生穿著短裙、涼鞋,高挑纖瘦,夜色下都能看得出有種簡潔的漂亮。
男生積極應和著:“是,這專業畢業就討飯,要不怎么大四了還從首大跑過來陪你們新生玩呢!”
“你不也是大四了沒個正經活兒在這陪我玩兒么?”女生斜抬眼看了男生一眼。
男生幾乎被女生說得一踉蹌,說:“這……我不一樣。‘水木一條蟲,出去一條龍’,況且我還是水木經管學院的,人中龍鳳!”
女生發出了一聲不屑的“嘁”,雙臂環繞在胸前,說:“得了吧,人中龍鳳連個實習都沒找著。”
男生慌忙解釋:“這不是剛股災么,金融機構日子不好過,招人少。再說了,咱這叫找不著實習嗎?不是,讓咱去銀行當柜員咱也不愿意呀!再說了,我為啥大四了還陪你一新生看晚會呢?這不明擺著么,我就是等著你考進水木來,再續前緣唄!”男生調皮地伸出右手將女生摟進懷里。
“你真的不準備出國,也不準備考研嗎?”女生單手推開了男生,一本正經地問。
“考研不行。本校我考不上,你是不知道這個競爭是有多激烈,比我們高考難多了!外校我也不想去。出國么……我學金融的,國外沒啥獎學金……再說了,我要出去,今年就得出去了,但讓我丟下你,我可舍不得!”男生說完又試圖去樓女生。
女生再次扭開,說:“我跟你說正經的,你能不貧么?我告訴你,我報數學系就是為了出國,沒準兒我大二就交換去了,你好好想想吧!有點計劃吧!咱倆能不能在一塊兒,這取決于你。”女生說完便甩開男生,走出人群。
“我的夢就在這里”……
臺上長發男生一曲終了,剛才那對言語拉扯的男女也不見了蹤影。沈依喬悵然若失——中文系、混子、經管學院、股災、數學系、出國——這個校園歌手和這對青年男女讓剛剛入校的她陷入了不該有的焦慮,木木地站在夏夜的晚風里。
“今晚吉他社的老社長也來到了我們的晚會,他將和新一屆社團成員一起演唱《已是盛夏》,大家歡迎!”
旁邊的一位女生輕聲和同伴說:“網上能搜到這首歌,老社長可帥了。”
入學半個月,沈依喬看到、聽到的一切,遠遠超出了她的預期。她感到自己不再是宜田七中的沈依喬,她面對更多的是周遭向她的輸出,她一直在被動地接受、感受,甚至來不及感受,就又有新事物、新概念來“找”她。最初,她感到興奮、榮幸,而漸漸地,她感到自我懷疑。
(2)
“不早了,我送你回宿舍吧。”蕭梓舟不知何時來到她身邊,他沒有被長發歌手的音樂觸動,但青年男女的對話他聽的完整,一旁默默發呆的沈依喬他也看的真切。
沈依喬回過神來,但她站著未動,問:“梓舟,四年后你會在哪?”
“我沒辦法回答。半個月前我們還在宜田,即便當時你知道自己回來會畝,但能想到現在的生活嗎?”
“沖動的遐想和不敗的索求,
年少的他呀和年輕的她呀,
還在一年一年地為愛沉醉著……”
沈依喬喜歡三拍子的旋律,她聽著輕快地民謠漸漸淡去,跟隨蕭梓舟走上通往宿舍的林蔭道上。這是一條安靜筆直的主干道,路燈投下二人的輪廓,穿梭在樹影之中。
蕭梓舟說:“短短半個月,就在這個園子里,我們在開學典禮上見到了很多領導;我聽的第一場講座,演講者是諾貝爾獎得主;你參加的戲劇學社,名譽社長是拿過奧斯卡獎的導演……這些你曾想到嗎?接下來還有很多新奇美好、甚至不可思議的人、事、物會進入我們的生活。我們是大一新生,連這一個學期如何度過都還不清楚,四年,怎么說得明白呢?”
“可剛才那個女生和我們一樣才大一,她就已經決定要出國了。而我卻一點計劃都沒有,我甚至都沒有想過‘計劃’這件事,似乎我會一直待在這里。你有計劃嗎?”
“計劃是基于現實產生的。如果說長遠計劃,我有,但那是以十年、二十年為維度考慮的,而且也不是當下產生的,是在我很小的時候就有了。如果說短期計劃,此刻,我想先把你送回宿舍,然后回到自己宿舍,洗個澡,整理我本學期的課表。明天是周六,我計劃去圖書館,先瀏覽一遍基礎課的教材,再找找相關的資料,算是個預習。后天是周日,早上跑步,之后的活動,想聽聽沈依喬小姐的建議。”蕭梓舟說完,刻意停下來向沈依喬紳士地微微鞠了一躬。
依喬噗嗤一笑,踮起腳摸了摸蕭梓舟的腦袋——真是一頭厚密的秀發啊——她說:“剛剛開學,又是課表又是查資料的,蕭公子這是感到壓力了?”
蕭梓舟順手牽起沈依喬,說:“你一直說宜田七中臥虎藏龍,現在看看水木,看看我們現在身邊的同學,他們就是七中的我們。全國的‘我們’匯集到了這里,七中若是臥虎藏龍,那這里只能用‘龍飛鳳舞’來形容了。”
沈依喬不禁在安靜的校園中哈哈大笑出來,她下意識用一只手遮住了嘴,另一只手緊緊牽著蕭梓舟。
說話間就來到依喬宿舍樓下。依喬小心翼翼地問:“你那個長遠的,二十年的計劃是什么?”
只見蕭梓舟猶豫片刻,輕輕笑了一下,湊到依喬耳邊說:“暫時保密。”
依喬剛要再做爭取,只覺耳畔微熱——原來蕭梓舟說完便吻在她臉頰上。
依喬打了個激靈,漲紅了臉,一時間不敢抬頭。但羞澀抑制不住歡喜,她猛地跳起抱住了蕭梓舟。
輪到蕭梓舟措手不及,不禁往后仰退了兩步,雙手環住依喬的腰放她落地,笑說:“好了好了。咱們先看短期計劃——明日可否賞光陪我去趟圖書館?”
“暫時保密!”依喬背著手一蹦一跳地進了樓。
(3)
水木校園很大,蕭梓舟走回自己的宿舍已臨近午夜。公共盥洗室人來人往、整潔有序,他快速洗漱好坐到了書桌前,對著電腦在自己A4大小的筆記本上畫好了課表。看著滿滿當當的表格,看著每一條課程名目,他感到充實、平靜、快樂。
今日事畢,蕭梓舟翻著筆記本,他顯得很隨意,卻又很精準地翻到了中間某一頁,是他自己的抄寫:
“我感到自己被驅使著奔向一個我尚不知曉的終點。一旦抵達這個終點,一旦我變得不再是必不可少,那么一個原子便足以粉碎我。在那之前,人類所有的力量都無法與我對抗。
——拿破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