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發那日的清晨，梧桐葉上還凝著未散的露水，千棵已將最后一道護符塞進榷的袖中。他站在林邊的老梧桐下，玄色衣袍被晨風吹得微鼓，身后跟著三名精挑細選的護衛，個個面色凝重如鐵。

　　榷從木屋方向走來，手里捧著一個用油布裹好的長匣。“這里面是‘障眼符’和‘傳音螺’，”他將匣子遞過去，指尖在匣面的暗紋上輕叩兩下，“符咒能隱去柳后的氣息，螺音百里內可傳訊，若遇危險不必猶豫。”

　　千棵接過匣子時，指腹觸到對方微涼的指尖，兩人都沒說話，只是默契地點了點頭。這動作里藏著無需言說的托付——他護前路，他守后方，梧桐林與云水城的安危，此刻便系在這無聲的交接里。

　　柳站在幾步外，素色的裙擺沾了些草屑，她垂著眼簾，長長的睫毛在眼下投出淺影，看不出情緒。這些日子她很少說話，那雙總是含著怯意的眸子里，偶爾會閃過一絲不屬于柔弱公主的銳利。

　　云水霧飄在千棵身側，看著他將長匣系在腰間，忽然發現自己的裙擺竟能拂動草葉上的露珠。她愣了愣，試探著往林外飄了飄，以往如無形墻壁般阻隔她的結界，此刻竟如薄煙般散開，任由她的魂魄輕盈地落在林外的石子路上。

　　“我……能出來了？”她下意識地開口，聲音輕得像霧，卻清晰地傳到了千棵耳中。

　　千棵猛地回頭，眼底閃過驚與喜。他抬手按在腰間的玉佩上，玉佩的暖意順著靈力蔓延開，與云水霧的魂魄產生了細微的共鳴。

　　原來她日夜期盼的封印松動，竟先以這樣的方式顯了形。

　　云水霧飄到他面前，第一次能清晰地看到林外的晨光——不是透過結界的朦朧光暈，而是真實灑在草葉上、沾在他發梢的金色陽光。她伸出手，指尖終于能觸到一絲暖意，哪怕轉瞬即逝，也讓她虛幻的眉眼染上了笑意。

　　“該走了。”千棵收回目光。

　　看著千棵轉身的背影，看著他護著柳踏上通往云水城的路，忽然覺得那些沉重的權謀與危險似乎都遠了些——至少此刻，她能陪著他，能真實地走在他走過的路上。

　　晨風吹過林梢，卷起幾片梧桐葉，落在他們身后的泥土里。前路漫漫，殺機暗藏，可當云水霧的魂魄隨著千棵的腳步踏出梧桐林的那一刻，千棵的背影似乎都挺直了些。

　　他不再是孤身一人背負百年枷鎖，她也不再是困在結界里的孤魂。這一路縱有刀光劍影，至少有彼此的氣息相伴，在風動的前路里，尋一絲生機，也尋一段未竟的牽絆。

　　穿過梧桐林的邊界，眼前的景象驟然被一層薄霧籠罩。迷霧森林的水汽帶著草木的腥甜漫過來，將日光揉成朦朧的光斑，遠處的樹影在霧中若隱若現，仿佛隨時會化作蟄伏的野獸。

　　千棵卻腳步未停，指尖在袖中掐了個簡單的訣，一道極淡的靈力自他周身散開，如漣漪般推開近身的霧氣。對他而言，這層讓云水城百姓談之色變的迷霧，不過是水汽與地形交織的幻象——百年守護梧桐林的歲月里，他早已將這片森林的脈絡刻進骨血，哪處有暗沼，哪棵樹是引路的標記，閉著眼都能摸清。

　　“跟著我的腳印走，莫要偏離半分。”他頭也不回地叮囑，聲音穿透霧氣，清晰地傳到身后。柳默默跟上，素色裙擺掃過被露水打濕的草叢，留下淺淺的痕跡，卻始終與千棵保持著半步的距離。護衛們則呈三角陣型護在兩側，目光警惕地掃視著霧中晃動的光影。

　　云水霧飄在千棵身側，發現迷霧竟無法穿透他周身那層淡淡的靈力光暈。她好奇地伸出手，指尖穿過繚繞的霧氣，觸到光暈時泛起細碎的微光，像有無數細小的星子在指尖跳躍。“原來你能看清路呀。”她輕聲說，看著千棵毫不猶豫地在岔路口轉向左側，那里在她眼中不過是片更濃重的白霧。

　　千棵眼底漾起極淺的笑意，對柳說：“這片林子的霧是老祖宗設的屏障，防的是心術不正之人，對守護它的人向來寬容。”他頓了頓，指尖輕彈，一枚小小的引路燈符飛到前方，暖黃的光芒在霧中撐開一片清明。

　　云水霧望著千棵沉穩的側臉，忽然覺得這濃得化不開的迷霧也沒那么可怕了。以往困在梧桐林時，她總想象林外的世界是無邊的黑暗，卻沒想過跟著他走，連迷霧里都藏著暖意。

　　柳的聲音忽然在身后響起，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緊張。

　　“放心。”千棵的聲音依舊平靜，“尋常精怪不敢靠近我的靈力，真正要防的，是人。”他抬眼望向霧更深處，那里的光影似乎晃動得格外厲害，“加快些腳步，爭取在午時穿出霧林。”

　　話音剛落，前方的燈符忽然劇烈地閃爍了兩下，光芒瞬間黯淡下去。千棵的腳步猛地頓住，周身的靈力驟然收緊，如繃緊的弓弦。護衛們立刻拔刀出鞘，警惕地護住柳的兩側。

　　云水城的方向，隱約有極淡的殺氣順著風，穿透迷霧，落在千棵的感知里。

　　他低頭看了眼掌心的玉佩，玉佩的涼意比來時更甚。云水霧飄到他身邊，虛幻的手輕輕覆在他的手背上，盡管依舊無法觸碰，千棵卻仿佛感覺到了一絲微弱的暖意。

　　“來了。”他低聲道，聲音里聽不出情緒，只有指尖悄然捏緊的符咒，在霧中泛起點點金光。迷霧森林的寂靜被打破，遠處的樹葉沙沙作響，不是風動，是有人正穿過霧靄，朝著他們的方向而來。

　　穿過迷霧森林的最后一縷霧氣時，云水城的輪廓在日光下逐漸清晰。不同于梧桐林的靜謐幽深，城門口的石板路被往來行人踩得發亮，挑著擔子的貨郎搖著銅鈴走過，街角的面攤飄出蒸騰的熱氣，清朗的叫賣聲此起彼伏，將市井的平穩安逸鋪展在眼前。

　　千棵收了護身的靈力，玄色衣袍在人群中并不顯眼。他示意護衛護著柳走在中間，自己則落后半步，目光不動聲色地掃過街角的茶棚與酒肆——那些看似尋常的食客里，已有幾道視線若有若無地黏在他們身上。千頃國的消息向來靈通，他們踏入云水城的那一刻，這場博弈便已進入倒計時。

　　“出了云水城，就是千頃國的地界了。”千棵低聲對身側的護衛交代，“過會兒在城門口的驛站歇腳，換兩匹快馬，我們必須在日落前趕到邊境關卡。”那里是云水城與千頃國的緩沖地帶，也是最可能藏著殺機的地方。

　　云水霧的魂魄卻被街角的景象牽住了腳步。她飄在人群上方，目光穿過攢動的人頭，落在不遠處的布莊門口——一個穿著靛藍布裙的婦人正抱著孩子站在柜臺前，婦人鬢邊別著的銀簪，孩子抓在手里的虎頭鞋，都熟悉得讓她心口發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