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一早,玉卿來到凌霄殿前的平臺時,長元已經等在了那里。
他穿了一身白底暗紋的廣袖,外罩一件長袍,頭發照例是束得一絲不茍。負手而立,仰頭望天,不知道在思索什么。他這副模樣遠了給人一種孤高之感,近了又覺得透著一股淡漠疏離。
若是單看外表,倒是讓人覺得這是個上階神靈該有的樣子。
玉卿叫了一聲:“小六。”
他轉過頭來沖她笑。
前一天,送走魔族和豹族以后,玉帝把他塞進藥泉里泡了許久,現在他已行動自如。對于身上蠱和毒,他是一點也不擔心,還有興趣問玉卿:“你身上的衣服是梔子花做的嗎?聞著好香。”
念在他是傷患,玉卿不計較他的輕薄。
青云仙子替她答道:“不是梔子花,是九天的流云,織女星前幾天才做好的。我用梔子熏了一遍。”
得了答復,長元就不再多說。
玉帝對于云溪風荷的一眾人還算信任,因此沒讓青云仙子跟著一起去。長元和玉卿同青云仙子道了別,把玉卿扶上了車。玉卿在車里坐好了,他又從車里探出頭來,對駕車的神將說:“往云溪風荷的方向去,下了一重天以后,再繞道去一趟青緗府。”
青緗府在一重天之下,云層之上,位置并不固定,云溪風荷的書簡上記載過。如果玉卿記得不錯,年末的青緗府會懸在北方,快要越過周代燕國的北境了。照著速度,這個時候,青緗府也該到了燕都上面。
而云溪風荷在楚地。
玉卿問:“為何要繞路?”
長元笑起來:“咱們這一行陣仗可不小,要是從九重天就直奔青緗府去了,天庭的眾仙怎么看待陽川子?”
這一層玉卿倒沒有想到。
長元關心人,向來在不易察覺的細節處,而不像她上天庭以來見過的許多神仙,都流于表面。
玉卿看看長元,他靠在窗邊,支起一條腿,風把窗簾吹動,他稍稍偏頭就可以看到窗外。
偶爾看背影,玉卿會覺得他像他父親,然而他從長相到性格,其實都更像他母親,或者性格上還有一點像他舅舅。玉卿對定桃的印象不深,但是對于長元的母親,她始終覺得那是她見過最最溫柔的女子。
“怎么了?”長元看她發呆,忽然問。
“商亡的那一年,你才十歲吧?”
長元低低地應了一聲。
“十歲之前的事,你記得多少?”其實玉卿想問的是,定桃帶著他離開涂山以后去了哪里,他們又怎么會加入周營。
長元沉吟不語。
他不想說,玉卿只好作罷。
然而一刻鐘后,長元忽然說:“舅舅帶我去拜訪過一位藥神。”
玉卿看著他。
“我的記憶,就是從藥神的府邸開始的。藥神有一個女兒,跟我舅舅親近,所以待我也親熱。后來藥神問我舅舅愿不愿意娶了他女兒,舅舅拒絕了,帶著我離開了藥神家。
“我們離開以后,舅舅帶我去過很多地方。他把從藥神那里學來的醫術拿來救人,救那些地位低下,沒有辦法找到巫醫的人。那些人很喜歡他,也很喜歡我。
“……后來嘛,周武王在戰場上受了傷,軍隊到處征召醫士,望公不知聽誰說了我舅舅的名字,親自把他請到了軍中。”
不知從何時開始,凡人當中流傳了這樣一個說法:女媧娘娘造人時造了兩種人,一種是泥團捏的,一種是泥點濺的。前一種人天生比后一種高貴,所以后一種人就該被踩在腳底。
所以在周武王的眼中,他的命比其他的凡人要金貴。所以武王伐紂之初,列出的帝辛的罪狀之一就是廢除人祭,不敬先祖。
長元挪到了她的身邊:“我說完了,該你了。”
玉卿看著他:“說什么?”
“說說……你為什么會進到王宮?”
玉卿抿著嘴,不說話。
“那算了。”他又挪回了窗邊。
駕車的神將按照長元的意思,下了一重天以后繞道去了青緗府。
陽川子的弟子老遠就看到這隊伍,頓時慌了神。陽川子聽徒弟說了以后,擱下正在講的經書,領著弟子去迎接。他面上泰然,馬車越接近青緗府,他心里就越慌。
他懷疑是不是凌霄殿派了人來治他放跑藍晶靈莽的罪來了。直到看見車里面出來的是長元,他才松了一口氣。
長元跳下車,然后回身,又從車上扶下來一個。
陽川子眨了幾次眼,才確定自己沒有看錯。他走上前,看著那個女子從長元手中抽回自己的手,然后轉身面對他,腰上的環佩和頭上的金鈴步搖叮咚作響。她上前兩步,笑容得體而適度:“陽川子,許久不見。”
陽川子低著頭不說話。
長元適時地破壞了這微妙的氣氛:“沒人治你的罪。我來是為了翻閱一本醫書。”
陽川子恢復了常態,把長元和玉卿請進殿里頭,叫人奉上了青緗府最好的茶。
長元和玉卿都喝下去了,陽川子才問:“公子要找什么茶?”
玉卿的目光從茶杯移到陽川子身上。長元第二口茶沒有進嘴,這才沒有噴出來。
陽川子懲罰似的咬了一下舌尖,又開口:“公子要找什么書?我叫人去拿來。”
“我不記得是什么書了,也不記得,是在你這里看到還是在什么別的地方。你讓我自己去找吧。”
陽川子只好叫須察把他領去收藏醫書的杏林閣。
長元一走,陽川子又尷尬起來。
玉卿覺得奇怪:“天庭的神仙見了我,都會驚訝,怎么偏你見了我像凡人見了妖魔鬼怪似的?”
“因為玉卿上仙已經隕落的消息,最早是從我這里傳出去的。”陽川子低頭注視著手里的拂塵,“玉帝命我將中四位以上,已經隕落的神靈和神明整理成冊,為此我走訪了許多地方,花了整整二十年時間。我自認嚴謹,對于上仙這種不知所蹤的,我費了十年去查訪、去驗證,最終才確認上仙已經隕落,可是……”
玉卿瞧著他這羞愧難當的樣子,費力忍住了笑,安慰道:“這不怪你,我也沒想到自己有機會重歸于世呢。”
陽川子卻一點也沒有輕松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