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亦寒注視著他們飛遠(yuǎn)，而后拍拍奕敬的肩，示意他先坐下。

　　奕敬用袖口蓋住了受傷的手，倒是沒有坐在長元或玉卿坐過的位置，而是坐在下首。

　　水亦寒待他坐定以后，站在廳堂正中央，道：“茯苓，方才長元公子說駐地遭了雷劫，你聽到了吧？”

　　“聽到。”茯苓的臉色已從鐵青變成蒼白。

　　“你擅離職守，依照我們往日所定之刑罰，鞭三十，除去族長身份，昭告全族。你可有意見？”

　　茯苓顫抖了一下，然后，硬著頭皮道：“我離開駐地，是因?yàn)樽蛉涨宄磕敲掖姨幼叩暮笊译[約記得曾經(jīng)在奕敬長老身邊見過，因此想請他來認(rèn)一認(rèn)。”

　　水亦寒轉(zhuǎn)頭看向奕敬。

　　奕敬道：“她來找我確實(shí)是為了此事，然而一則，只是要我指認(rèn)，畫了畫像給我看也是一樣的；二則，她可以叫人代為傳話，完全不必親自來尋我。”

　　水亦寒看著茯苓，忽然道：“還有一則，他既然昨天已經(jīng)逃走，你找奕敬來指認(rèn)什么？”

　　“我……我是覺著，憑水長老的能力應(yīng)該能把他抓回來……”

　　奕敬苦笑：“怕是和我一樣，盼著流言再傳得廣一點(diǎn)吧。”

　　確實(shí)，族長不在，駐地內(nèi)無人管制，流言只會更甚。

　　良久，水亦寒問：“我方才說的懲戒，你還有無異議？”

　　奕敬道：“雖是擅離職守，但是雷劫來得突然，她又不能預(yù)知。你說的刑罰未免太重了。”

　　水亦寒道：“這是玉卿上仙的意思。”

　　奕敬默默地閉上了嘴。

　　茯苓嘗試著最后的掙扎：“我走之前交代過子寧，要他照看好駐地的。子寧——”她回頭，卻沒有在屋里看到兒子的身影，她又看向屋外，也不見子寧的蹤跡，她的心陡然一沉，“子寧呢？！”

　　玉卿和長元飛離了駐地很遠(yuǎn)，然后長元尋了一片茂密的竹林，一頭鉆了進(jìn)去。

　　玉卿陪著他，沿著林中的一條小徑漫步。她轉(zhuǎn)頭看了長元好幾次，才終于開口說：“你確定涂山氏的族譜上最后一個名字是定桃？”

　　“涂山氏一支，最晚出生的是我舅舅，這個我還是知道的。”至于舅舅前面的那些涂山氏，要么是死在了神魔大戰(zhàn)，要么死在了武王伐紂。

　　玉卿問：“你親眼見過涂山氏的族譜嗎？沒見過，你如何確定族譜上面只寫了定桃？”

　　長元頓了腳步，疑惑地看著玉卿：“舅舅帶我離開之后，涂山氏還有過新生兒嗎？”

　　玉卿道：“涂山氏在你之后沒有新生兒。”

　　“那我舅舅后面怎么可能還有——”長元說著忽然頓住了。涂山氏在他之后沒有新生兒，那他自己呢？他算不算涂山氏的新生兒？

　　玉卿張口，緩緩告訴了他答案：“你舅舅后面那個名字，是小六。”

　　長元眼中滿是迷茫，低聲道：“我舅舅說，他們嫌我父親是個凡人，不愿意把我的名字記在族譜上。”

　　“我讓他們寫上去的。”玉卿道。

　　那是在她收到定桃的信之后不久，她又回到了涂山。那時定桃已經(jīng)離開。她查看了涂山氏的族譜，然后要求他們把小六的名字加上去。他們雖然不情愿，但是不敢違拗她的指令。那個名字是在她的督促和注視下加上的，不可能有假。

　　長元嘆了一口氣：“我不知道當(dāng)年那座涂山究竟是哪座山，因此找不到涂山氏的故地，更遑論族譜。”

　　玉卿問：“即便你能找到，你也不愿意去找吧？”

　　長元苦笑道：“我與涂山氏，實(shí)在沒有感情。”

　　玉卿忽然又問：“那你兄長呢？你離開齊國以后去看過他嗎？”

　　“不曾。”長元抬頭看著他們頭頂?shù)闹ι业闹袢~，“我只知道他被封在了褒國。褒國你在史書上看到過吧？他的后代當(dāng)中有一個女子，以美貌和不喜笑著稱，后來嫁給了周幽王。”

　　“褒姒？”這個名字玉卿在史書里讀到過。長元父親那一支，在夏王室后裔里還真是相貌出眾。她記得長元的父親在年輕時，曾有過不少情人，到了中年，也還是能吸引到長元的母親。而他的后代，一個褒姒就把周王迷昏了頭。再看看長元，玉卿不得不承認(rèn)，他的相貌和氣質(zhì)遠(yuǎn)優(yōu)于他的父親。

　　遠(yuǎn)處有一個聲音在呼喚他們。

　　玉卿側(cè)耳細(xì)聽，終于發(fā)現(xiàn)，是子寧的聲音。

　　“玉卿上仙！長元公子！你們在哪兒？等等我——”

　　細(xì)密的竹葉之下缺少日光，色彩暗淡。長元讓身邊那些光點(diǎn)重新發(fā)出亮光，在陰影之下便異常地顯眼。

　　追尋著光亮，子寧很快找到了他們。他喘著粗氣，手上還攥著那只引來天雷的竹笛。到了他們面前，不及長元和玉卿開口，子寧便問：“公子，我以后可不可以跟著你？”

　　長元將光點(diǎn)收回了袖中，將子寧上下打量了一番。

　　子寧道：“我不會給公子添麻煩的，我只是，希望公子能收留我。”

　　玉卿問：“同你母親吵架了？”

　　“沒有吵架，”子寧說，“她從來不跟我吵，因?yàn)樗辉诤跷摇！?p>　　長元嗤笑一聲，子寧立刻慌了。然而長元只是道：“跟著我，我對你的關(guān)注或許還沒有你母親多。”

　　這是，允許他跟從的意思嗎？子寧心中升起希望，立刻說：“我知道，公子是神靈，我在您眼里就如同螻蟻一般。但是，我就想跟著公子，哪怕您看都不看我一眼也行。如果您府上缺了仆役，我還可以——”

　　“我的府上不缺仆役，”長元打斷他，“幾個月前天庭才給我派了一群小仙女來。”

　　“那……那您缺不缺小廝？”子寧試探著問。

　　玉卿強(qiáng)忍著笑意，向長元道：“你那一院子的妖魔鬼怪，伺候你一人夠了吧？”

　　長元歪頭想了想，道：“不僅夠了，還多了。”

　　子寧低著頭，害怕被拒絕。

　　長元看看他，道：“你給我一個理由。”

　　“什么理由？”子寧問。然后他意識到自己問了個蠢問題。他低頭沉默，但是又不敢沉默太久，于是很快又開口道：“我的母親不喜歡我。因?yàn)槲腋赣H的母親是凡人，父親與她成親時沒有告訴她，后來她自己發(fā)現(xiàn)了，覺得我父親騙了她。她一直都嫌棄我身上有凡人的血脈，也嫌棄我不是女兒，不能傳承她的血統(tǒng)。”

　　玉卿低聲道：“仰頭走路太久了，已經(jīng)忘了怎么低頭了。”

　　長元道：“我確實(shí)不缺仆役，不過……我缺一個樂師。”

　　“真的嗎？”子寧興奮起來。

　　長元從身邊的草木當(dāng)中，摘了一片葉子，變成蝴蝶，而后向子寧道：“我需要你幫忙做件事情。”

　　“公子盡管吩咐。”

　　“你跟著它——”長元指指蝴蝶，“去云溪風(fēng)荷，找小荷，讓小荷把那管青玉竹笛交給你。然后你去藏書室，將你所有受谷安易點(diǎn)撥譜下來的曲子都默出來，連同笛子一起帶給我。蝴蝶會指引你找到我。”

　　子寧聽得仔細(xì)，然后一口點(diǎn)頭答應(yīng)，很快就跟著蝴蝶離開了。

　　玉卿看著子寧的背影，緩緩問：“你覺得雷劫是谷安易干的？”

　　“只是懷疑。”長元道。

　　玉卿思考著谷安易這樣做的可能性，以及原由。

　　長元卻牽起了她的手。

　　她抬頭看著長元。

　　長元笑道：“今日發(fā)生的事情太多了，我餓了，你陪我去凡間吃點(diǎn)東西好不好。”

　　玉卿輕笑一聲：“好吧。”面對長元這張笑瞇瞇的臉，她實(shí)在無力拒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