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碧水紅潮

18 劫后余生

碧水紅潮 狐小寞 3878 2019-11-11 22:10:05

  夜攏煙嵐,竹影成幕,幽深靜曠的森林里一群群螢蟲飛舞低空,漂浮的螢光靈躍魅幻,時隱時現,宛若一條條清邃流動的星河淙淙淌進密叢深處。

  林漸稀,月更濃,山坳風音洄泝,松濤席席,一泓潺流的徑溪旁,謝鳶揮袖撣了撣石上的積塵,扶林雨墨坐下:“你先歇會兒,等一下就好。”

  他就近撿了些干柴,一名玄衣勁挺的少年好似翱翔的夜梟自后方林頂游空飛來,穩穩落在謝鳶身側,抱劍道:“公子……”

  謝鳶吹燃火折,打斷他的話:“去抓一頭獐子來。”

  少年微愣,恭敬承應一聲,掠進樹叢不見蹤影。墨白辦事不可謂不效率,半炷香后便從林中扛回一頭成年野獐,隨后打懷里取出信箋:“公子,金陵戰報到。”

  謝鳶管他索要一把匕首,于溪邊利落地剝起獐子,墨白拆開蠟封,為他述起信中內容。

  六個月前,秋末,西夏兵發五萬奇襲雁州,十日內連下七座城池,與昔國門戶碎玉關比鄰相望,中間只隔一條沂水。雍帝聞訊大怒,痛斥七城守軍無能之時亦感慨昔國軍士的羸弱,屆時只能寄希望于鎮守西北的少陵君府有所對策。

  火燒眉毛之際,帝都三日一諭、五日一詔,共計十二道圣旨下去,奈何君府未發一兵一卒,只隔岸賞火靜觀其變,坐視七城數萬百姓日漸慘遭西夏鐵騎的蹂躪。消息傳至天都,舉朝上下嘩然,朝中文臣武將疏奏紛紜,口誅筆伐不絕,盡言少陵君心生有二、不堪重用云云。彼時金殿喧騰,非議日盛一日,直到一紙加蓋君府密璽的奏疏悄然呈至御書房龍案,雍帝于殿前揮袖止議,壓下所有爭論。轉年春分,河凍消融,兵足將廣的西夏軍涉水渡江,先遣三萬虎賁騎慘遭算計葬身江底,昔國眾臣大夢初醒。

  不計君臣間那份無可比擬的信任,單是少陵君的宮心謀略、算無遺策便足可教人心驚,一如當年他發跡時以一己之力挽狂瀾之既倒,撈昔國于水深火熱之中。眾臣方知,原來那位遠在邊疆的擎天之柱何等的心深似海,竟是從未有人真正摸清過他的手段。

  眼下西夏軍卷土重來,邊境戰火蔓延,千里烽煙,多處要塞數易其主,戰線越拉越長,唯靠千策、重云兩軍全線支撐,局勢可謂烈火灼油。更為離奇的是,本該坐鎮中軍大帳掌控全局的君府主人卻輕裝簡行,避過所有耳目,秘密出現在遙遠的塞外西域……

  墨白稟述完畢,一頭獐子已在謝鳶刀下脫皮開腹,他凈了凈手,眉眼間的清雋容雅一層不變:“人怎么樣了?”

  邊城易主,軍國要事,謝鳶只字未提,不知對邊境防御胸有成竹還是一國的生死存亡于他無關緊要,墨白不敢有微詞,答道:“人已平安救下,送到了前方二十里的鎮子上。”

  謝鳶看向林雨墨:“去告訴她吧。”

  墨白依言走去,清朗的少年人挺拔秀逸,面容溫含如玉,仿佛一把深藏于鞘的寶劍,渾然是溫順內斂之氣,拱禮道:“姑娘,她二人都已安然無恙,你請放寬心。”

  一陣陣夜風送來了滿山純粹的松香,不時拂起她柔長的發絲,林雨墨孤坐巖石上,并未表現出該有的欣喜與松懈,只默默回道:“謝謝你。”

  墨白見她襟前一塊巴掌大的濡濕格外顯眼,想來一個姑娘家吃了極大的苦頭,他目中稍有不忍,撓撓頭道:“姑娘不必謝我,我只是遵公子的命令行事。”

  林雨墨不再說話,她沉默少頃,起身朝林間走去。墨白有些疑惑,猶自以為哪里惹到人家,求助地看向謝鳶,不料公子含笑指了指地上的野獐。

  ……

  林深一片,曲徑通幽。

  林雨墨踩著撩步的細草茫然前行,她像一只離群的迷鹿,不用管自己將走向哪里,只要遠離一些就好,她不愿再接觸、敷衍不相干的人。

  目下漆黑無垠,十年如一日的清苦縈繞心田,長久往復,個中滋味已無需深切領悟,隨時隨地都可清晰體會到,一雙眼睛帶來的困擾,即便初次在古墓醒來時,林雨墨也不曾感到這般無助。碩歆和莫娘不見了,生死下落不明,她無力尋找,只能從別人口中聽述,更甚于難以辨別對方所言是真是假,她很想去信又不敢輕信,一刻沒有見到她們,她又怎能安心。

  掌心拂過沿途毛茸茸的草穗,幽冷的細風傾進袖口,似戮骨冰刃一般不停撥弄著肌膚與血脈。林雨墨想到了漆華山,那個養育她成長的地方,苦樂哀愁,靜水深流,一場春秋細夢云煙消散,真正逃離了卻埋有一種說不出的感受。她想到了兩位師父,白發蒼蒼,含辛茹苦,十年苦心孤詣教導,一朝生死離別陌路,此生不能侍奉近前,終究辜負了他們的期許與付出。

  林雨墨不是信命之人,亦沒有雄心壯闊的我命由我不由天,處在這魍魎塵世中,她唯一所求便是不再牽連任何人,平平靜靜地離開與人與己才是最好的選擇,但莫娘和碩歆追來了,并一再因她身陷險境,或許她真的是個不祥之人吧……

  謝鳶散步隨行,清閑若水的長衫在月下徐徐飄拂,不遠不近的距離,使他可以清楚看見她的處境而又不會打擾到她。直到林雨墨停下腳步,謝鳶想,或許未來會有很長一段時光,他都只能這樣站在后面遠遠注視著她。

  林子里風聲漸小,月華如注,冷夜無邊。漫天流螢下,林雨墨煢立遙望,仰首長空,一任耳畔清冷的夜風吹走所有的倦怠,那不經意間流瀉出來的氣息清澈而憂傷,讓她纖柔幽魅的身姿看起來好似蹊谷芝蘭,似紫薇仙絳下凡,幾要乘上空靈邃美的夜空踏月而去。

  她像一只哀艷的白狐,引頸朝月,凄涼如雪,任世間千嬌百媚、萬種風情,與她卻沒有半點關系,她只活在自己黑暗冰冷的世界里。

  有一種人,心里千般苦,不能說,不愿說,亦無人可說,不過習慣了獨自舔舐傷口時的靜謐安逸,無人打擾。深入骨髓的寂寞,一始而終的孤獨,旁人避之唯恐不及之境遇,她卻如飲甜露,甘之若飴。她可笑靨如花示人,亦可含笑轉身把匕首插進自己的心房,生命的頑強在她身上得不到半點體現。

  謝鳶闔眸輕輕一嘆,雨墨兒,我該拿什么來救贖你……

  玄衣少年鉆出樹林便看到這一幕情景,他倏然怔了怔,隨即移開目光:“公子。”

  謝鳶道:“怎么,烤好了?”

  墨白嘴角一搐:“還沒有。”

  “說吧。”

  墨白瞧了一眼林雨墨,見公子無意回避她,稟道:“密探來報,蘇焾與周桐日前率人連挑御虎堂多處據點,殺百余人,卞城王和平等王分別喪命二人手下,其余三王負傷逃走,而且蘇焾也受了不輕的傷。”

  “唔……”謝鳶負手閑定,眼中輕塵不起:“這么說乾貞帝所遣五個人來,未動手的兩個倒是栽了。”

  “是。”墨白道:“諸藩國近日動作連連,龜茲派出了暗煞,大宛出動二百名王廷影衛協助古墓搜尋林姑娘的下落,中原大軍已趨近三百里外,還有西疆魂門的人在暗中觀望。”

  只為她一人,公子什么都沒說便親身遠涉萬里,墨白不感到好奇是假的。前后十幾日,偌大的西域風起云涌,籠罩于層層硝煙之下。古墓潰散是個契機,各路人馬趁勢博弈,明爭暗斗不斷,單單傷亡者便不下上百。這么多股勢力,無論哪一方都不容小覷,但身處暴風眼中的少女至此仍像無波無瀾的一碗水,不曾受到任何驚擾,若非公子親手護著……

  謝鳶回首看他,一雙平靜的無塵天眸融入這滿天璀璨的星辰中,似能洞穿肺腑一般,墨白更不敢與之相視,低下頭的時候聽到:“閉上眼睛。”

  墨白依言照做,半晌后謝鳶問:“是何感覺?”

  “很黑,仿佛什么都沒有了,一切都淡泊下來。”他說的是沒有,而非不見,似乎連自己都不存在。

  謝鳶輕輕點頭:“她以此模樣度過十年光陰,可見未曾得過上蒼厚待。你記著,無從介入她的生命,誰都沒有資格去指責她。”

  少年心里猛然一跳,這話說得平平淡淡,換做旁人勢必不足為慮,但從公子口中吐出便是重逾泰山的分量,只有他自己清楚這其中代表什么。墨白見慣了那只撥弄乾坤、翻云覆雨的手,還是頭一次從公子身上學到“寬容”二字,當下道:“墨白懂了。”

  謝鳶揮手遣退他,徐步來到林雨墨身前,他抬起修削的手指一點點撫摸她的眼睛:“你的師父來了,你高興嗎?”

  林雨墨寂然不語,謝鳶道:“我知道你不缺一種懂你的人,我卻偏想做那樣一個人。”

  他俯下身將她打橫抱起,溫香軟玉在懷,三千青絲盈袖,冷冷清清的幽香冰寒玉澈,她卻輕得像是一片鴻羽,仿佛頃刻便能隨風消失在無盡的長夜里,謝鳶低眸凝視一瞬,舉步往回走去。

  ……

  回到營地,篝架上的獐子已經烤熟,兩條缺失的后腿讓整體看起來不太美觀,想是墨白私下掰走了。謝鳶扯下一塊遞到她面前,林雨墨不接,謝鳶拋出利誘:“吃了它,明日午時你就能見到她們兩個。”

  不得不承認,這個人把她拿捏得十分到位,縱然無心無欲,百毒不侵,總有致命的軟肋落在他手里。林雨墨低眸捧下那只溫熱的獐子腿,鮮濃馥郁的烤香四溢入鼻,一霎卻勾起了內心深處最原始的驚悸。

  她忍下不適啟唇淺嘗,醺臘的味道在嘴里散開,她仿佛回到了十年前的上陽宮,熊熊大火焚燒殘尸斷骸也是這個氣味,數不盡的軀體在烈火中慘嘶悲鳴,垂死掙扎,直至焚為一堆灰燼。

  這便是許多年來她一向不食火烤之物的緣故,但一口進腹也非想象中那樣難咽,林雨墨輕輕哽咽,化凄楚為佐,將撕下的肉片一點點塞進嘴中,味同嚼蠟。

  篝火噼啪跳躍,零星飛舞的焰輝迎風飄灑,拉長了少女的身影,木然止靜的神情,默不作聲地吞食,可謂將“忍”字一訣修煉到了極致,謝鳶道:“冷的話,可以靠過來一些。”

  林雨墨不理,謝鳶拂袖坐下,側過頭問:“是不是你的莫娘和碩歆不在身邊,你便什么都不愿說?”

  “你想讓我說什么?”

  謝鳶便笑,軟硬都吃,倒是個好相與的人:“漫漫長夜,枯坐亦是無趣,不如你撿些想問的來提,我如實回答你。”

  林雨墨遲疑良久:“為何要幫我?”

  她果然不客氣,一出口就直擊重點,謝鴛思索措辭,道:“我想要的,你不是已經猜到了?”

  林雨墨不善言辭亦不喜多言,既知這人不會像莫娘、碩歆一樣縱容她的沉默,不過隨口一問,大概沒想他承認得這般利索,她怔了怔,繼而不再出聲。

  “不問了?”謝鳶輕一莞爾:“那便換我來問……和我在一起,你感到不安是嗎?”

  她靜若止水的神色已算是默認:“是。”

  人的恐懼來源于未知,林雨墨本就不諳相處之道,何況這人將她摸得一清二楚,她卻對他一無所知。有他在,每時每刻都如芒在背,就像一條冰涼的蛇攀附在心頭……

  ……

  日升月落,東方絢爛的朝霞噴薄而出,道旁再現盎然生機,林雨墨心事重重枯站了一夜,謝鳶便守了她一夜。一路趕馬,謝鳶遙看前方寧靜的小鎮,拿起榻上一疊衣物交給她:“這件衣裳與你所穿相似,不想讓她們擔心就換上吧。”

  衣裳潔白無瑕,是墨白昨晚捎來的,林雨墨自知身上這件血跡斑斑,見不得人,被莫娘二人看到無端添擾,便沒有拒絕。

  謝鳶回到車上,她已經穿戴妥當,纖柔的少女儀靜端莊,仿若湖心一朵清蓮,將自己修剪得無鋒無刺,唯有腰間束裳的絳帶因構造繁瑣,被她從簡打成一個死結,稍顯不倫不類,謝鳶道:“這樣可不行。”

  這丫頭居然還有可愛固執的一面,當真不會照顧自己,謝鳶很自然扶上她腰間的絲絳,為她重新系戴。

  清平鎮落依山傍水,孤立湛藍的云天之下,隸屬于梁國西南邊陲。自高處俯瞰,鎮上桃紅柳綠,翠意正濃,一排排拙磚巧瓦的屋宇鱗次櫛比,浩蕩的雍江水岸由此流過,讓這座與世無爭的方外小鎮顯得格外安詳清靜,仿佛一片無人打擾的人間仙境、世外桃源。

  雍花江畔水流徐徐,波光粼粼,與兩側的綠蔭藍天交相輝映,構成了塞外典型的曠遠壯麗景象。

  水中有人,身影窈窕纖細,無需走近便能聽聞一串串愜意自娛的歡笑聲,好似江中迭起的潮花一樣愉悅輕快。女孩除繡鞋脫羅襪,捏起裙裾赤足趟在淺灘,手持一根削尖的細竹正在插魚,因是此處無人,她頗為膽大無忌,外露兩條小腿在水里四下追踩,凝脂白玉的肌膚搖曳出香艷欲滴的光澤,更勝遍野春光。

  林雨墨倏而揚起唇角,一抹笑痕無聲深化,亦寵溺亦滿足。原來,這就是劫后余生的感覺。

  水灘里的女孩屏氣凝眸,手握利竹瞅準一條江鯉蓄勢待發,儼然聚精會神的樣子,分毫沒有留意車駕已緩緩駛近。一竿子扎去,正中肥魚腹部,她欣喜挑將起來,忽聽身后起簍帶出的水花聲,忙道:“誒,你別動我魚……小姐?”

  江畔曠風悠遠,吹動了她柔順秀美的長發,吹走了整整一夜的憂愁,林雨墨放下魚簍,溫柔淡笑地立在岸邊,容色平靜而溫存。

  碩歆驚喜交加,跑近拉住她的衣袖:“小姐,你沒事吧?我以為再也見不到你了。”

  林雨墨斂眸溫淺一笑,想問什么,突然感覺不必問了。

  上了車攆,林雨墨依舊無言,兩人早有一套獨特的相處方式,碩歆嘰嘰喳喳為她講解昨日發生的一些事情,在談到一個神勇無匹的少年若天神降臨、幾劍斬殺惡匪時,俏眸中更掩不住驚艷贊嘆之色。林雨墨只是傾聽,碩歆端詳她身上純潔無瑕的衣物,眼中輕一閃動,神秘道:“小姐,昨夜你和謝鳶哥哥在一起?他沒有欺負你吧?”

  林雨墨搖頭,碩歆撓頭想了想,偷笑道:“也對,小姐的武功這么高,他怎么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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