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粗衣布衫的婦人踏進亭中,年不過四旬出頭,兩鬢已染上風霜,堅毅慈藹的眉角亦被鐫刻出歲月的痕跡,呈珠和顏悅色道:“夫人看診?”
問話的女子信眉善目,溫婉俏麗可掬,著實是個曼妙的佳人,莫娘觀其言察其行,已然見識她精湛的醫術:“不是我,我家小姐日前被利器所傷,留下患處拖延大半月,想找個大夫給她瞧瞧。”
“姑娘現下人在何處?”
“客棧里。”
呈珠微微鎖眉:“既是受傷,為何不早行醫治?”
莫娘道:“我們從西地而來,路上盡是荒野山麓,千里不見人蹤,是以無從治療。我為她簡做包扎,但這孩子日夜精神不振,越發貪睡,能否請姑娘移步一診?”
秒染接口道:“那你可來對了,我們家姑娘的醫術獨步天下……”話未說完,在呈珠輕描淡寫的眼神下訥訥止聲,呈珠道:“傷勢嚴重嗎?可還能舉步?夫人不妨將她帶來讓我把把脈。”
莫娘無語,四顧滿大街來來往往的行人:“能是能,不過她傷在身子上,如何當眾寬衣就診?”
呈珠溫甜笑道:“無需去衣,我只搭一把脈便可開方下藥,夫人將她請來就是。”
若非親眼見她精妙的診斷手法,莫娘幾乎以為這丫頭在信口胡謅,轉念欲另尋他人,又想身在此地人生地不熟,不免更為耗費時間:“實不相瞞,小姐生性內向不喜人多,希望姑娘稍加體諒,診金都好說。”
呈珠面露為難:“小女子開張義診,旨在廣結福緣,無論貧窮富貴凡所有疾皆需親自到此診看,從不曾登門拜訪,請夫人見諒。”
兩廂交談已見分歧,莫娘蹙眉:“若遇重疾纏身、無法離榻者,姑娘如何診治?”
呈珠道:“若是遇上,自當事急從權。”
如此淡雅出塵的女子,看似通透實則清高迂腐,莫娘感覺白費一番口舌,私下搖頭:“我知姑娘非貪財勢利之人,但你所診多是無病呻吟、求取皮毛之輩,急人之所急才是醫者本分,我不為省下銀財,只求尋一良醫而已。”
她說罷趨步離開,忽聞身后二人毫不掩飾的戲笑聲,暗自皺了皺眉,舉步欲行,聽那女子喚道:“夫人留步。”
莫娘回頭看她,呈珠自藤椅上起身,盈盈道:“夫人言之有理,急人所急方為醫者本分,小女子診千百無病呻吟者不及救治一個真正有需要的人。且稍等片刻,我收拾筆墨便隨夫人一同前往。”
莫娘有些摸不著頭腦,目視她二人款款走來:“你……是我得罪了。”
“夫人帶路吧。”
三人一徑返回客棧,呈珠邊走邊問:“夫人,未請教令府小姐貴姓?”
“小姐姓林。”莫娘道:“姑娘怎么稱呼?”
呈珠悅然淺笑:“奴家姓呈,夫人叫我呈珠便可。”
許是醫者天性,這姑娘很是愛笑,笑容清秀甜美,極為討人喜歡。莫娘本無心計較之前的嫌隙,有一搭沒一搭與她閑聊起來。秒染故意拖慢腳步,拽住呈珠道:“還敢說我,你自己都差點玩砸了,不怕公子知曉怪罪下來?”
呈珠嬌媚展顏,一顰一笑皆為風情,又顯少許得逞:“許我當街等她三天,方子寫到手腕酸楚,便不許捉弄捉弄她?”
“原來我們呈大小姐也有邪惡的一面,長見識了。”秒染眸色揶揄,含譏帶俏,又道:“主人怎能保證她如期會找上你,若是讓你白白耽誤三天怎么辦?”
“所以說你蠢。”呈珠道:“我猜鎮子上的幾家醫館近日都會關門,她沒有選擇。”
“她若不來呢?亦或是晚來幾日,你豈不要流落街頭?”
“不會的,主人行事萬無一失,必定會有后招。”
秒染倍加領悟,扶額道:“人生如戲,全靠演技,我是服氣的。”
回到客棧,大堂里一個女孩正趴在桌上昏昏欲睡,見到莫娘忙道:“郎中找來了嗎?”
莫娘點點頭,碩歆與后續二人瞧個對眼,上下打量道:“這么年輕?郎中不都是頭發花白、蓄著羊胡子嗎,她們行不行?”
秒染眉梢一挑便要發作,呈珠按住她的手:“不要生事,而且你未必吵得過她。”
幾人步上二樓,呈珠率先推門而入,碩歆伸著腦袋正要往里鉆,不料秒染在前“砰”地關上房門。
莫娘、碩歆:“……”
“誒,你什么意思!”
秒染木著一張臉守在門外,像呆板的門神一樣,大有公事公辦的態度:“姑娘上門看診時不喜歡有人打擾,兩位回避。”
“這是何道理!”碩歆掐腰嗆道:“我家小姐也在里面,憑什么不讓我進去?”
秒染很直白地攤手:“你想進去,我們就回去,你自己來選。”
碩歆一個頭兩個大,莫娘道:“算了,我們在外面候著吧。”
秒染動動唇,有意把她們趕下樓去,在碩歆帶有濃重侵略性的挑釁眼神下輕哼一聲閉上嘴巴。
廂房窗明幾凈,一室安寧,窗臺的插瓶別著一枝新折的西府海棠,案上一爐檀香芬芳繚繞,氣息清致幽雅,大有提神醒腦之效。室內光線不暗,整個房間卻透有一種獨特的清靜,好像與外面的熱鬧紛呈構成了兩個截然不同的世界。
呈珠看到一個衣容素雅的少女坐在床前,一對纖長的鴉睫低覆,眸下剪影里透著深深的孤寂與憂傷。她攏袖安靜地倚在那里,似乎陷入了某種沉思當中,周圍的響動沒有對她造成任何影響。
清冷,凄絕,哀艷,孤芳自賞,與生俱來的高貴典雅、驚塵絕世,若佛前曇花一現,漫然飄落于闃寂無垠的暗夜之中,這是呈珠第一眼留下的印象。極致的靜,衍生而來的卻是顛倒乾坤、翻覆大千寰宇的滔天動亂,呈珠仿佛在她身上看到種種匪夷所思的驚神幻象,一時湖光秋月,一時喋血烽煙,一瞬閬苑荷塘,一剎萬戟沉沙……流花邈遠,葉落霜天,浮屠殘壁,血海枯山……
浮生夢幻,塵世悲歡,轉首凄切成空,當所有的畫面湮沒于那驚塵姝色、絕代姿容之下,房間還是那個房間,少女依舊安然靜坐,晌午的陽光施然灑落窗紙,一切皆是錯覺。原來,公子苦心積慮做下的一切,都是為了這個安靜憂郁的女孩子。
呈珠放下藥箱,漫聲說道:“我是莫娘找來的大夫,姑娘請寬衣,讓我為你檢查一下傷口吧。”
林雨墨置若罔聞,呈珠笑了笑:“怎么,不好意思?病不忌醫,你不退下衣物,我如何為你診治?”
林雨墨道:“你請回吧。”
“你要我回哪里去?”呈珠丹唇輕挑,清閑踱著步履,美麗的秒眸中浮現趣味:“夫人軟磨硬泡地把我請來,姑娘一句話就給打發了,不怕辜負她一片苦心?”
她說罷倒也不催,只環臂耐心等待起來,林雨墨獨坐良久,化作無聲一嘆,抬手解開腰間的絲絳,徐徐寬下外衣。第二層中衣已見斑駁深重的血跡,尤以右肩為甚,大片深紅延伸至襟下,血漬雖已干涸,仍舊觸目驚心。
呈珠幫她退下衣裳,見那半露的香肩玉骨若削,凝雪含月,溫香冷艷的肌膚猶勝世間最純潔的瓷器。肩上數重裹布纏繞,前后皆被血色浸透,昭示了難以想象的穿骨之痛。饒是見慣各種各樣的傷痕,這樣的傷勢落在一個冰姿玉致的少女身上不免教人心疼,呈珠收起戲逗之心:“包扎還算得當,只是換藥次數不足,裹布與血漬粘成了一體,我先為你取下來。”
她朝外吩咐一句,莫娘打來一盆清水:“姑娘,小姐的傷怎么樣?”
呈珠接過水盆,嫣然笑道:“夫人不用擔心,有我在呢。”
打開藥箱,呈珠取出一個指長的藥瓶和一疊細布:“可能有些疼,你且忍一忍。”
林雨墨點頭。
呈珠拔掉瓶栓,將里面油綠色的藥汁傾倒染血的繃布上,待其完全滲透,一圈圈取下布條。她的手法輕柔巧妙,兼之有藥劑滋潤,并無痛感。等到傷口完全顯露,血肉淋漓的兩道深疤宛如新傷初成,仍見鮮血外滲,嵌在纖體雪膚上更加不忍直視。呈珠瞳孔輕縮,偷看林雨墨低眸靜若的容顏,未察出任何異色,不由暗暗稱奇。
“傷口難愈,需得精心調養,姑娘這右手如非必要盡量少動,否則傷情反復發作亦是麻煩。”呈珠在水盆里凈手,為她簡略敷上藥粉新布:“你體外的細傷紛雜,不便一一清理,可采用藥浴。你放心,我不會讓它們留下疤痕的。”
林雨墨默默穿戴整齊,呈珠遂為她搭脈:“姑娘憂慮成疾,應多加注意休息。你的脈象虛弱,乃中氣不足所示,又兼體虛力怠,脾胃不善,想是常年膳食不周導致,而且最近受過兩次內傷,但給人以真氣護住了心脈,不會造成什么后果,靜心修養一陣子就好。”
女子柔聲善勸,林雨墨平靜應了一聲。
呈珠看她淡漠的容色,分明不放在心上,于是笑道:“這依次算來,你體內倒有諸多隱患,姑娘莫要當我說閑話,若不加以重視,來日病如山倒,一發不可收拾……咦?”說話間,呈珠隱約感覺指下脈搏蹊蹺,摸起來只是少許紊亂,又宛如一泓摻雜浮冰的流水斷斷續續,兆象不明,她突有所覺,盯住林雨墨道:“你有眼疾?”
林雨墨心緒驀地一沉。
自呈珠進房間伊始,她便不曾看其一眼,只想盡早敷衍了事。若非莫娘提前告知,便是這女子太過心細如發,竟能通過脈象探及此處,若由她診下去難保不會牽連更多,林雨墨抽回手道:“姑娘無需再看,診金照付,你請回就是。”
二人各具心思,呈珠領命在身,豈容這般疏漏從手底逃脫?玩味地笑道:“我可沒有答應收你診金,本姑娘樂善好施,偏偏喜歡鉆研隱疾,就看你能不能逃過我這雙手。”
語聲輕柔浮佻,竟是打算強行施診,哪想話音甫落,呈珠將動未動之際,一根纖秀的手指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不偏不倚點中她胸間要穴,登時動彈不得。柔婉的笑仍掛在朱唇之畔,女子眼中卻轉為震驚錯愕,大為不可置信,林雨墨漠然道:“我不想與你為難,走出這間房,請你……為我保守秘密。”
“你會武功?”呈珠清透純亮的眸心難掩驚奇,不管眼下受制于人的處境,喃喃道:“怎么可能,這樣脆弱的經脈根本承受不起真氣運轉……”
林雨墨有種怪異的感覺,就像給膏藥黏上了,女子話中的困惑亦非作假,許不是受人指使,林雨墨隨即解開她的穴道。呈珠沖她欣然一笑,并不放在心上,托著香腮盤算道:“《玄黃經》中確有記載幾種離奇的脈相,上善若水,血泉歸元,南明離火,九陰玄冰……好像都匹對不上,如此疲軟虛弱的經脈,可如常人一般行動無礙已是異數,何況還能習武……”她悶聲思忖一陣,問道:“姑娘,你的武功如何?”
林雨墨不答,呈珠面露苦惱,隱隱感覺漏掉了什么,浮出水面的真相又一次沉入千頭萬緒中,她越想腦袋越亂,無奈道:“罷了,待我回去翻一翻古籍,下次再來為你施診。”
執筆寫完一張藥方,呈珠把藥箱挎在肩上,臨到房門突然回頭笑謔道:“吶,我這既搭人又搭藥的,還不收你半個銅子兒,就不打算說聲謝謝?”
林雨墨微愕抬眸,繼而垂下眼瞼:“謝謝。”
真是一個溫吞獨特的丫頭,呈珠搖頭無語。
……
碩歆、妙染二人隔著桌子相互置氣,像斗雞一樣大眼瞪小眼,一股說不清的硝煙味在視線之間徘徊,莫娘倚著客棧門框,心不在焉地瞧看街上行行色色的路人,見呈珠走下來,三人爭相擁來詢問。
“呈姑娘,小姐沒有大礙吧?”
“姑娘,你怎這么久才出來?”
呈珠笑笑道:“傷口已經愈合,夫人按這方子去藥鋪抓藥,煎好后喂她服下,一兩個月便無礙了。”自箱內取出兩個瓷瓶,道:“此藥名為百草露,外敷所用,若嫌麻煩可灑入水中沐浴。這一瓶叫作玉花膏,生肌活血,換生肌理,可消弭疤痕,使膚體煥然一新。”
秒染得意地抓過一瓶:“這玉花膏可珍貴的很,有銀子也買不到,幸虧你們遇到了我家姑娘。”
莫娘道謝,對碩歆道:“歆丫頭,你手臂上的傷也請姑娘一并瞧瞧吧。”
碩歆拿過另外一個精致的藥瓶左看右看:“不用了,不是有藥嘛。”
莫娘沉吟一下,說道:“姑娘,我冒昧一問,小姐的眼睛還否有治?她幼時逢難傷了雙目,多年來一直沒人治得好。”
呈珠面色慚愧:“不瞞夫人,恕小女子無能為力,姑娘的眼疾乃經脈重創所致,年深日久已成定局,恐一生都難以恢復。”
莫娘聞言苦澀一笑,倒未表現出過多的情緒,她本就不報希望,這些年主上明里暗里用盡多少法子,但凡有點名氣的醫手皆來過漆華山,給出的都是這樣一個結論。
“夫人也不必太過憂心,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天下間隱世高人無數,未必就沒有法子。”呈珠如此安慰,卻知藥王谷一脈定下的斷論,舉世少有人可破,繼續道:“我手里尚有一事懸而未決,過幾日再來為她診治,期間兩位要多勸姑娘休息,她目不能視,所觸所及大為有限,難免多思多擾,精神不濟、夜不能寐已成常態,長此以往會拖垮身子,切不可掉以輕心。”
莫娘與碩歆相互對視,目中皆有訝然,碩歆道:“夜不能寐?不對啊,小姐自半年前就開始貪睡,老爺子為此還罰她去戮心潭釣魚,釣不足十條不許休息。尤其這次受傷以來,小姐更是沒日沒夜地睡,有時一連幾天都不理人。”
語聲剛畢,呈珠腦中倏地靈光一閃,似有一道晴雷劈進腦海,驟然驚悟道:“我回去看看。”她拔腿上樓,莫娘二人這次學聰明了,不待秒染出口阻攔,先一步跟了進去。
……
長廊盡頭的廂房,謝鳶負手臨窗而立,室外曦光晴麗,燕落成雙,一縷微風吹他衣袂輕飄,似秋水長川蕩漾,為那修挺的身影平添了幾分清寂蕭索的意味。
他久久獨立窗前,視線落向遠處杳無止境的青磚黛瓦、朱墻紅櫻,又像是什么都沒有看,那眸心深處靜極至冷的一片領域,不含納任何情感,仿佛吞噬眾生的千里冰淵,將這人世間的千載榮華、萬丈婆娑悉數融盡,繁華落幕,只余一汪無關塵寰的空冷漠然之色。
墨白闔門走進來:“公子,屬下得到消息,紀先生日前調大批羽衛出府,恐是為林姑娘而來。羽衛不知公子喬裝出行之事,日后若有忤逆行徑,請公子饒恕他們。”
謝鳶不置可否,少頃道:“還有事?”
墨白稍作猶豫,道:“燕世子已到了鎮外,他怕公子責怪,不敢來見,還讓我……不要告訴公子。”
“他確實不敢見我,我讓他代為看管戰局,他膽敢私自離境,已是犯了玩忽職守的大罪。”謝鳶早似料定一般,并不覺得詫異:“他帶來多少人馬?”
“六十名墨梟衛。”
“足夠了,你去告訴他,一個月內任何勢力不得靠近青平鎮,辦不到的話兩罪并罰,依軍法處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