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血月,已經持續了100多年,在厚厚的云層中偶爾乍現赤光,大多數時候都是一個黯淡的紅暈。暴風氣候也特別頻繁,閃電拉出的折線特別粗大、持久,放電時幾個大云團會持久發光。地球在這個時代已經面目全非了,更像是宇宙深處的一個陌生異星。
杜果在大荒野上穿行過數千公里,卻從未在高空俯視過這個變異的世界。莽莽蒼蒼的大地依然山巒起伏,但都掩映在黑色的幕布之下。大氣層的密度從百年前開始就急劇增大了,從地面看不到星空,只有月亮反射著一種經過折射的黯淡紅光。從高空俯視,視野里毫無亮光,隱隱約約只有紅色、灰色和偶爾發白的幾處水面。無垠的黑幕中,極遠處的6城和身后的7城只是一片微光之暈。近幾十年,海平面上升了太多,他原先想象的大平原現在已經是一片超級沼澤,散射著一種微微的灰白,整個世界像一具巨大的尸體橫陳在無邊荒野,血月照射之下更顯詭秘陰森。
“你知道多少?”杜果忍不住問機器人。
“很少。”一個非常死板的回答。
杜果只能笑笑,也不想再梳理這幾個月已經疏理不清的頭緒了,諸如為什么升職檢測會被抓成小白鼠,為什么6城要帶走他,為什么兩個機器人要來就自己,等等,在現在都毫無意義了。杜果只是呆呆的望著天空,心里生出一種絕望之后的哀傷,他如此接近那個夢,卻沖不出厚厚的云層。
“我們必須沿著七城聯盟的分界線航行,而且每次在空中不能超過2小時。每個城邦都在追捕我們?!睓C器人忽然說起來。
“為什么?你們又不是末人。”杜果很奇怪。
“末人不是目標,這場戰爭實際上已經持續了好幾百年?!彼坪醮鸱撬鶈?。
“戰爭?有那么嚴重嗎?”在杜果所了解的知識中,戰爭早已是歷史名詞,人類世界至少有上千年沒有發生過戰爭了,就連舊文明的崩潰也是和平的,沒有波瀾壯闊,只是無聲無息、自然而然的就消亡了。人類已經不考慮戰爭,新文明已經締造了千年和平。
“是的。戰爭!我們的主人是先知,我們最終要讓真相大白于天下?!倍殴牭勉读艘幌?,它只是一個機器人,此刻說話的語氣卻像是充滿了真實的人類情感。但他知道這只是一種錯覺,機器人只是機器,它被輸入的情參數據是很有限的,學習環境也很不充分,根本不可能變成人類。
他對戰爭話題也沒有任何興趣,人類解決具體問題的能力已經突飛猛進,沒有什么能夠引發類似戰爭這種形態的沖突。所以他只是笑了笑,說道:“也許吧。那真相是什么呢?是戰爭一直在持續,人們卻根本沒見過?”
“你自己這幾個月的的經歷還不清楚嗎?”機器人忽然變得更像人類了。
“那只是技術性問題。我不知道有什么特別意義,他們可能只是認為我有研究價值,對解決某個具體問題有幫助,如此而已。”杜果思考片刻后很認真的回答。
(2)
“他們察覺到你身上有敵人的特征,懂嗎?所謂‘系外生命’就是他們的頭號敵人,來自遙遠的宇宙深處的強大生物。”機器人轉過頭看著他,眼中似乎充滿了憐憫?!八麄儠訂T所有力量來對付你。的確,你僥幸逃脫了,但你知道真正的原因嗎?”
“不知道?!倍殴匀挥行┞唤浶?。
“是因為他們還沒完全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F在,就是此刻,他們可能已經醒悟過來了,很快就會追擊我們。用真正的戰爭武器,而不是治安設備……你能逃脫,是因為我們給你安裝了‘該隱1號系統’,你能從海邊逃脫,是因為我們指引你到了6城和7城的分界帶,他們的戰車有所顧忌而沒有進行無差別攻擊……他們遲早會破解我們的系統,然后派出成建制的戰爭力量,追擊你,當然還有我們……一句話,你的出現已經觸發了幾百年來最大規模的戰爭!你知道嗎?這就是真相!”
這個機器人似乎常年與人類社群相處,而且是多元性很豐富的社群,所以它的學習能力得到釋放,明顯學會了更準確的人類情感。杜果有點驚訝,也有點相信它所說的了。因為在海邊跳崖的時候,他確實看到了一輛戰車。關于7城的秘密,他也已經有所目睹,包括那些地下管道、仿生消化系統、“改造人”、攻擊小潛艇的神秘武器……等等。
“你們為什么要救我?為了研究我?”杜果脫口而問。
“你很快就會知道。”它忽然閉口不言了。
圓形飛梭的速度實在驚人,且隱蔽功能強大,沿著曲折反復的安全航道,僅僅一個多小時,已經飛掠了半個大陸,地面上已經是高山地區。血月微光映照下的黑色峰巒散射著一種幻夢般的質感,極遠處一片平地,一團微黃的光帶綿延至山間,應該已經到了中亞的5城附近。
“我們必須下到地面。你會用滑行衣嗎?”機器人看著杜果,然后突然不對勁了,言語突然很生硬,像一臺出了故障的機器。它正準備打開頂部一個按鍵時,突然抽搐起來,“跳,跳……”斷斷續續的聲音戛然而止,它呈一個抽搐姿態一動不動。
該隱1號系統再次提示險情——
【系統】:緊急逃離!6城護衛隊電磁脈沖干擾,逃離時間30秒
沉寂許久的系統再次開始倒計時。
杜果有點明白了,一定是敵人用特別先進的武器攻擊了飛梭的一切電子設備,包括相當高級的機器人,而自己可能正如它所說的,已經安裝了隔離裝置,敵人無法鎖定目標。
失控的飛梭沿著一條弧線極速墜落,杜果并不熟悉這種古代飛梭的航電系統,慌亂之下一陣亂觸亂摁,但所有操作系統全然失效了。系統倒計時已到,飛梭卻突然拉起,而后以更快速度向另一邊沿著更小的角度直擊黑乎乎的地面。帶著動力向下墜落的速度太快了,杜果被加速度緊緊釘坐在椅子上,頭腦突然一片冰冷空白,心臟似乎要跳出胸腔,直墜深淵的恐懼感壓得無法呼吸……
?。?)
嘣的一聲,飛梭一陣巨震,視窗里瞬間一片漆黑,一種怪異刺耳的摩擦聲持續不絕……僅僅一兩分鐘或幾十秒鐘,卻像是經歷了很長時間。他從視窗外的氣泡來判斷,飛梭巨震之后,墜落在一處湖泊里了。水的浮力和摩擦讓飛梭逐漸減速。視窗外是極為幽深但又有些膠質感的黑色液體。
飛梭停止了,黑暗立刻掩來,一動不動的感覺更加恐怖,像一個怪物正緩緩靠近。然而,片刻之后,飛梭卻開始上浮,高熱的引擎并未完全熄滅,一陣陣熱力從底部涌出,飛梭竟然越上越快。杜果知道這已經是最后機會,在飛梭沖出水面后打開艙門縱身一跳,飛梭沖高數百米,突然又完全喪失動力,沿著一道弧線墜落在湖邊一座高山上,轟然一聲,紅光漫天,飛梭終于爆炸。杜果在水里驚魂未定,巨大的爆炸光亮中,他看清楚這是一個高山湖泊,且浮力甚大,顯然是一個咸水湖。
系統隨即也出現提示——
【系統】:高原咸水湖,面積5平方公里,平均深度30米,距離最近湖岸位于13:00方向,距離50米。水溫20度,未知薄膜狀生物。
水溫并不低,這就讓他有點害怕了,這就意味著咸水湖里也不一定是平靜的死海。黑色粘稠的水體仍在涌動,他忽然覺得自己被什么纏住了,拼命向最近的岸邊游去,腳下卻總有一股力量抓住腳踝,越是掙扎,就越像是被包裹起來。他可以肯定這絕不是水體,應該是某種原始生命形式。因為地理環境變遷太巨大了,何況還有潮汐力的改變?也許這個咸水湖也開始孕育原始生命了,它可能就是一種膜狀的、面積十分廣大的細胞生命。
他不敢動了,冷靜下來,無形薄膜也隨之松弛了。他仰起頭,四周伸張,漂在水面,緩緩蹬一下,又靜止不動,一直到身體不再向后移動,然后再蹬一下,如此反復,花了很長時間才磨到岸邊。踩到泥土的一剎那,他大叫一聲,幾乎跳了起來,連滾帶爬跑了幾十米才癱軟下來,遠遠看著水面,仍覺得那個生物會爬出來攫人而噬。這陣驚慌是從未有過的,即便在7城巨塔的地下實驗室里,他也沒有這么怕過。
眼中四周的高山從創世以來就是如此荒涼,風中的一切都是黯色模糊的。黑色天幕中有幾個隱約的光點在極速飛馳,盤旋偵察著方圓數百公里。這大約就是芯片不再報警的原因吧?喘息平靜了很久,他也不愿站起身來,幾乎想在這荒涼之地長眠了。不知道隔了多久,空中的幾個光點消失了。
?。?)
“滴!”
【系統】:機器人編號F043233號,方位24:00,距離3000米。
又一個紅色的怪物圖形出現了,是一個獨目人。
但他忽然不想再玩這種無聊而危險的游戲了,身體也沉重得已經無法動彈。能逃到去哪里呢?七城聯盟已經沒有容身之地,自己注定只能回到末人的世界。但末人的世界也是注定要滅亡的,這個世界根本沒救。舊文明毀滅以來的幾個世紀里,末人日益凋敝,毫無前途可言。末人的社群就像一個頹唐的僧侶,那些用黑色幽默暫時緩解的絕望感每一天都在滋生,他們只能盡量讓自己忘記一切,回歸創世以來的原始狀態才勉強能夠度日。這種生活他早已厭倦,沒有改變就活不下去了。但也正因為如此,他此刻才會置身于荒涼的高原曠野之中,再次面臨這個怪圈一樣的問題。
系統信號此刻就更像是一種嘲諷,他知道一定有人在暗中操縱這套該隱1號系統,暗中觀察著自己的一舉一動。他們難道就不能多給點情報嗎?這些人的企圖何在?自己很重要嗎?這一切都很可笑,他們顯然不理解,這個世界是沒救的,任何徒勞掙扎都沒有意義。
的確,少年時候的那次旅行有很多難解之處。但那只是一個普通末人都會經歷的東西,哪里能隱藏什么秘密?記憶和基因能有什么關系?無非是一些進化層面的無意識內容,這些內容在更深層面決定一個人的某個具體行動,但那是很普遍的現象,不太可能存在一類特殊的小眾人群。7城首席科學家折磨了他兩個月,用盡一切辦法,又能發現什么呢?想到這里怒氣又騰起來。他決定不再受人擺布,包括機器人口中所說的什么“古代偉人”。
按照前兩次的慣例,系統提示一定是臨時發出的,那個幕后操縱者一定在某個秘密地點觀察著一切,在恰當時候,就近選擇一個地點,派出一個機器人前來接應。這么說,湖邊遠處應該也有一個機器人會從5城或者其他什么地方趕過來,說不定現在就已經到了?如果自己不按照系統指令行動,神秘人一定就會有其他反應。

驃信
兩三千年以后的地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