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暖的東西送了有半個月,如石沉大海。除了她怎么都沒有找到的曜石黑金酒壺和靛青玄鐵馬鞭,鳳枕眠的私藏,已是被她搬空了一半。
奕清磕著瓜子晃著腿,有些幸災樂禍,“你哥哥要是知道你拿著他的東西去討洛今寒的歡心,怕是要提著槍打到郡王府里去。”
鳳暖擺了擺手,“小鳳將軍腦子不好使你又不是不知道,他庫房里那么多東西,記不過來的。等他想起來的時候,已經懷疑不到我身上了。”
奕清看了眼正在啃雞腿,滿手滿臉都是油星子的鳳暖,“你屋里哪來的這么多燒雞?”
鳳暖抹了抹嘴,伸手又要去掰下一個雞腿,很是有乃兄的風范,“洛今寒的擁躉們送的。”
奕清知道洛今寒前些日子所尋之人的身份,已于近日里謠傳到了鳳暖身上,所以就更是有些不可思議,“她們沒有將你殺之而后快,竟是這般友好的么?”
鳳暖一口咬在雞腿上,聲音便有些嗡嗡噥噥的了,“我說我特別害怕雞,越熟越香的越怕。”
奕清吐了口瓜子皮,“那你能不能也怕一下不羨樓的酒釀醉花魚?”
鳳暖唆了唆手指,你讓我考慮考慮,適度的,還是可以怕一下。”
新歷七十年冬,臘月二十三,洛今寒的一天,是這么度過的。
辰時,鳳暖終于等到了洛今寒出門,于是后腳就偷跟了上去,不遠不近,如影隨形。
巳時,他去了煙霞莊聽曲兒,點了一壺好茶,給了二兩賞錢。
午時,他去了不羨樓吃飯,叫了五碟好菜,三葷兩素,外加一碗阿膠雪茸湯。
未時,他去了九問閣問琴,買了二卷典藏的琴譜。
申時,他去了南商樓喝茶,帶回了一整套細旋冰雪紋的白瓷。
鳳暖就如今日才得見京都城的紈绔該是如何生活的一般,若非親歷,哪里還看得出這是三年前于莫峽關死守的一方守將,那個于城樓之上,一字一頓,鏗鏘有力地說著“一步不讓”的人。
不過自莫峽關,他上交了虎符之后,于這京都城一眾人眼中,唯一不同的,是洛今寒這頤養天年般的日子里,他的挑食,變成了啃豬蹄子都優雅從容,豪奢敗家,也成了對生活的品味要求,更遑論他的友朋若稀,那就更是曲高和寡,高樹一幟了。這京都城對他,也算得上是,相當放任,尤其寬容。
酉時,終于在洛今寒立在花月樓下站定,眼見著就要被門外的軟玉溫香拉扯進去的當口,鳳暖跳將了出來。于是洛今寒腳步一收,轉身就進了相鄰的悅然賭坊。
鳳暖踱了踱步子,也跟了進去。
洛今寒側身見她跟進來,眼中就染了些晦澀不明的光,語氣中卻是辨不出什么情緒,“帶銀子了?”
鳳暖聞言一把將腰間的荷包一把扯下,就送遞了過去。她暗自數了數,這是近日里洛今寒說與她的第九句話,還差一句,就能湊個整數。
洛今寒看了眼荷包上繡的滄月蓮,針腳粗劣,并未出手接過,只是向里又走了幾步,找了個最熱鬧的牌桌子站定,那里方方開過了一局。
一旁有個著錦服的蓄須的黃面漢子,見著他們兩個,就打趣道,“洛小郡王還真把這位姑娘找著了,恭喜啊,我那日瞧著,還以為是個小倌兒呢。”
近日里關于她的傳聞甚囂塵上,鳳暖知道這蓄須漢子又是將她誤認是洛今寒尋著的人了。誰知道那位姑娘現今被他儲在了何處,確是人人都未曾見過。但她見洛今寒都不置可否,也就沒多開口,只是瞧著他們這對于他白日宣賭都不以為意,竟還跑來搭訕的歡喜樣子,不覺就想到了前兩年,劉太師在不羨樓里老當益壯地多啃了兩口肘子,就險些被人參的告老還鄉。不覺感慨,雖然她十四歲的時候就知道洛今寒是閃著光芒的,但卻沒想到竟是能閃瞎人眼的。于是不覺又將那樂呵呵的漢子多看了兩眼,才轉頭問到,“壓大,還是壓小?”
洛今寒看了眼牌桌子上的“大”字,鳳暖摸出錠銀子,便放了上去。
然后,連輸了十幾把。
鳳暖的荷包空了,洛今寒卻依然沒有要走的意思,鳳暖看了他一眼,也未見遲疑,順勢就將頭上的釵環摘了,耳珰取了,默了一默,手腕上的鐲子也一并除了,還是那句,“壓大,還是壓小?”
又是連輸三局。
鳳暖終于將荷包傾倒給他看,還晃了三晃,“真沒了。”
洛今寒瞧了眼那針腳粗劣的滄月蓮,突然嘴角一勾,上前半步,湊近身前,半低了頭,一瞬不瞬地將她的眼睛望著,“不是,還有你么?”
他這聲兒不大,鳳暖聽了,方還因他而陡然如撞的心口,驀地一陣寒涼。身周,也起了些不大入耳的竊竊低語。被喜歡的人輕視,難免不覺得委屈。可她懂洛今寒話里話外的意思,像是滿不在乎般,“你也不用費心思地讓我看你紈绔的樣子,橫豎,我就是瞧上了你好看。”那惴惴的心思被她掩飾的很好,望進洛今寒的一雙眼睛里就像有著浩瀾深海,須臾,展顏就笑開了去,聲音很輕,也很堅定,“你可要想好了,我就只此一個,輸掉了,就再也沒有了。”
然后,側轉過頭去,努力不讓聲音中摻雜任何的抖音,“壓大,還是壓小?”
洛今寒靜默地將她看著,眼中那晦澀不明的光又是深了兩分,語氣卻依然辨不出什么情緒,“壓大。”
于是,滿場嘩然。大半個賭坊的人都湊將了過來,然后紛紛將賭注都壓在了“小”字一事上,起骰的莊家的手心里都不覺凝了一層薄汗。
鳳暖心想,小鳳將軍鬧起來,若是不小心將這個賭坊砸了,好是不好。
開——
四。五。五。
大——
盆滿缽滿。
鳳暖下意識地就想去扯洛今寒的袖子,可哪里還找的著人呢,一回身,滿目的空空蕩蕩。
于是,在之后的半個月里,郡王府里再沒有鳳暖送來的東西。
奕清嚼著蠶豆吐著殼,“放棄了?”
鳳暖低頭寫字,“都怪你。自從我怕了酒釀醉花魚,連糯米桂花雞都沒得吃了,而且就連她們瞧著我的眼神,都親切了。”
奕清想著近日里坊間說那洛今寒始亂終棄的傳聞,認真地斟酌了一番字句,“許是,你害怕的太過昂貴了些,你怕一些便宜的,再試試?”
鳳暖停了筆,將墨漬小心吹干,塞進了一旁的信封里,然后遞給了奕清,“走的時候,幫我把它給守門的小廝,讓他送去郡王府上。三天后的上元燈節,我要邀洛今寒賞燈。”
奕清將信接過,“嘖嘖”了兩聲,不覺又露出了痛心疾首的神色。
上元燈節的當日,洛今寒進了宮。今歲天寒,長公主年紀大了,一場感冒卻總不見好。他自幼孤苦,無父母兄弟,全由長公主一手帶大,送他與太子同讀,去西窯歷練,處處與他計深遠,若非這個姑母,他怕也是長不大。
于是姑侄倆見了面,一路家常,從起居藥湯,終于聊到了近些日子的傳聞上,長公主染著笑意,問了句,“準備什么時候帶來與我瞧瞧?”
洛今寒也勾了嘴角,“還是要再過些日子,等再穩妥一些。”
待他從宮里再出來時,華燈初上,已是日暮時分。
而鳳暖呆坐在商水河邊足了一個時辰,已很是有些沮喪。
奕清將買來的蓮燈遞與她,“洛小郡王不來,你該高興自己保住了一條腿。”
鳳暖隨口就應了句,“鳳小將軍要真打斷了我的腿,我就告訴他,你因為不能跟著他一起去北霜,傷心的太過,逼著我扮了男裝陪你去花樓里喝花酒,要不是你,我也不會撞見了洛今寒,一夜荒唐。”
鳳暖甫一說完,頓覺得手腕吃痛,看見奕清霎時鐵青的一張臉,回過神,才驚覺自己說了什么,側轉過身就也去握奕清的手腕子,“剛剛風有些大,你是不是也聽到了有人在說話?”
奕清的聲音中盡是冷笑,“聽著,和你的聲音,簡直一模一樣。”
于是待洛今寒在人群中尋見了鳳暖,第一眼看見的,就是一個極俊秀的青年,正死死地握著她的手腕子,而鳳暖一臉的驚慌失措,卻也是回握了過去。而那青年甫一抬頭,恰恰瞧見了人群中的他,一陣愣怔之后,一張臉上乍青還白,難看至極。
鳳暖順著奕清的目光也一臉疑惑地看了過來,方看清是洛今寒,還未及反應,就被奕清一把扯在了身后,人群突然就擁擠了開來,不知是誰推了一把,鳳暖一個前傾,肚子正正就撞在了身前攤子的車轅上,冷汗剎時就布滿了一張臉,那股鉆心的疼由肚子直散去四肢百骸,她勉力蹲下身子,似是用盡了力氣般去扯奕清的袖子,已是只能發出幾個單音,“肚子……阿清……疼……”
奕清瞧著鳳暖煞白的一張臉,頓時便急了,一把將她抄起抱住,臉若玄鐵,目如刺刃般地剜向洛今寒最后一眼,踏著輕功,便急急朝鳳府的方向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