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夫剛走，鳳暖就從床上爬起來，伸手就去扯奕清的袖子，無辜而又委屈地將他望著，換來奕清一巴掌拍在她的腦袋上，手勁兒極大，又差點(diǎn)拍出了她的一泡眼淚。

　　“你只知你從此見不著我哥哥了會傷心，那我從此見不著洛今寒了我也會傷心……那日又喝多了酒，偏撞見了他，我滿腦子想的都是既再無可能，還不如荒唐一把，從此斷了念想……”

　　奕清極少有的，正經(jīng)嚴(yán)肅地將她看著，這神色，竟都不顯得娘腔了，“所以你天天往他府里送東西，是以為……這種事情，都不知道與人商量的么？”

　　“你又不是不知道，小鳳將軍這些年是怎么過的，才有的鳳府而今這赫赫威名，我想留下這孩子，就總不能讓他有一個與人私通的妹妹。”說完便有些悵然地摸了摸自己的肚子，聲音也有些低落，“我不知該怎么與人商量，又哪曉得是個誤會……”

　　奕清又想一巴掌去拍鳳暖的腦袋，克制住了，“你當(dāng)知道，你哥哥心里，什么聲名威望，都沒有你來得重要。誰若讓你有個長短，他就是將人剮了，都覺得是給了人一個痛快。”

　　鳳暖聽這語重心長又危言聳聽的口氣，知是他這氣兒一時也消不下去，便促狹地打趣兒道，“那你說，我與你同時掉進(jìn)水里，小鳳將軍會救誰？”

　　奕清聽完，沒克制住，又一巴掌拍在了鳳暖的腦袋上，“你自己說說，你是不是傻？”說完不覺嘆出一口氣，“東西，還送么？”

　　鳳暖低了頭，笑了笑，“不送了，既是個誤會，他又自始至終不知是我，肯定是不送了。”說完扁了扁嘴，似有著無限的委屈，“他笨是笨了點(diǎn)，可我真的是很喜歡他。”然后抬頭見奕清沒什么反應(yīng)，便疑惑道，“你怎么不問我為什么那么喜歡他？”

　　奕清拿過碟碗，摸了塊糕，語氣依然不善，“不想問。”

　　鳳暖來扯奕清的袖子，奕清無奈，敷衍一句，“不是因?yàn)槟悄甑纳趟彑簦俊?p>　　鳳暖的身子向后靠了靠，“怎么可能僅僅是因?yàn)樯彑裟亍Ｈ昵暗挠和跖褋y，你還記不記得？”

　　奕清將拿糕往嘴里送的手停了停，“你指的是將軍防圖泄露給有瀅，然后慫恿了老國主將所有軍將及兵力調(diào)去西境與有瀅國一戰(zhàn)，接著起兵謀反的，那個雍王？你喜歡洛小郡王還能扯到雍王身上去？他介紹過你倆認(rèn)識？”

　　鳳暖一口氣差點(diǎn)沒緩過來，突然就覺得自己什么都不想說了，她氣沉丹田，努力將自己的情緒調(diào)整到可以追憶往昔的基調(diào)上去，才重又開口說到，“當(dāng)年小鳳將軍也被調(diào)去了西境，你也不在京都城，所以雍王一路打過來，如入無人之境，京都城里人人自危的樣子，你沒有看到。就像，就像是西窯關(guān)，我阿爹剛死的那幾日一樣。”

　　她阿爹死的那一年，西窯關(guān)好似特別的冷，鵝毛的大雪鋪滿了蒼穹，所有的河流都結(jié)著冰。可自從有瀅的兵沖破了西窯關(guān)開始，寂靜的雪里就裹滿了各種聲音，打砸燒殺的罵聲，孩童嚎啕的哭聲，還有將死之人凄厲的慘叫聲，混進(jìn)雪里，就像是織了一張巨大的網(wǎng)，鋪天蓋地的，壓在所有人頭上，喘不過氣。然后它們隨著雪落砸進(jìn)泥里，就是大片怵目的腥紅。

　　這些，已過了很久，這些，似還在耳中。

　　所以被獨(dú)自留守在京都城的鳳暖，在這每況愈下的氛圍里，便多少有些害怕。于是她便跑去了京都城外西十里的莫峽關(guān)，那里是京都城的最后一道防線。

　　京都城求援的快馬已出發(fā)去了西境，若鳳枕眠趕得回來，這里也能讓她第一眼看到他的平安。

　　可自鳳暖到了之后才發(fā)現(xiàn)，這莫峽關(guān)許進(jìn)不許出，已是成了一個甕，將所有的人牢牢堵死在里面，這些不值錢的人命，成了京都城的權(quán)貴們最后的一堵血盾。

　　而當(dāng)時的朝堂也已很是糟亂，人人皆知莫峽關(guān)的緊要，但良將皆已在千里之外，老國主將龍椅拍的“啪啪”響，一屋子文官吵得不可開交，奈何就是商量不出一個可以去往莫峽關(guān)的守將。這些平日里筆下錦繡山河，紙上保家衛(wèi)國的大儒，兵臨城下的時候，甚至還比不得一個守門的兵卒。

　　新歷六十七年春，二月初三，洛今寒請戰(zhàn)。

　　當(dāng)日，虎符就被送進(jìn)了郡王府。

　　當(dāng)夜，洛今寒就動身前往了莫峽關(guān)，只比鳳暖晚到了三天。

　　新歷六十七年春，二月初四，洛今寒于午時已將莫峽關(guān)內(nèi)所有的官兵、府兵及衙役重新整編，未得車兵、騎兵，步兵中的弓矢、殳、矛、戈、戟也只得了弓矢與矛兩兵。于酉時已清點(diǎn)了關(guān)中所有的儲糧及周遭的水源地點(diǎn)，搜集齊了該處及周遭的地形地貌圖，同時，在整個城關(guān)中張貼榜文，招募新兵。于亥時便草擬出了新的軍防部兵圖。

　　儲糧充足，水源點(diǎn)三處，共得兵士七千四百一十二人，共敵雍王即將而來的二十萬大軍。

　　而彼時的鳳暖，已穿著小兵的甲衫，在軍營的伙房里燒鍋爐，碳煙順勢就熏黑了她的一張臉。細(xì)說開來，這還真是一把血淚。

　　聽其他營房的描述，新到的守將似是有些本事的，只是苦了他們伙房的人，除了要應(yīng)對他的挑食，還要日日給他燒上一鍋爐的熱水，看著此時正靜靜躺在角落里的滾圓木桶，鳳暖抹了一把汗珠子，心心念念想著的是怎么把它劈了當(dāng)柴火。

　　大概是守將到的第六日，雍王的大軍離莫峽關(guān)僅余了十五里。守將派去偷襲的兵僅回來了小半，是這個軍營里初次出現(xiàn)了傷兵，卻因?qū)⒂和醯募Z草燒掠了不少，首戰(zhàn)告捷，是以人人都有些激沸，傷兵營里都唱著歌。

　　伙房里的老李頭次日一早就去打了些野雀，一邊褪毛，一邊囔囔，“聽說咱的守備是個皇親，咱也沒啥稀罕的，就算有，估計人也瞧不上，那既然在這兒了，咱就讓他吃的再舒坦點(diǎn)兒，好多贏幾場勝仗回來，讓那些人，一路囫圇著滾回老家去。”

　　一席話說的老胡也頗有些感慨，將樹根兒邊兒上私藏的一小壇酒都挖了出來，心一橫，眼一閉，硬生生分出了一小杯來。

　　一直拒絕給他送飯的鳳暖覺得自己很狹隘，但誰讓她這每日里還要給他燒上一鍋爐的熱水，她跟他，這已是結(jié)了仇了。

　　軍營里的氛圍發(fā)生微妙變化的時候，是在兩軍對戰(zhàn)的第四日，營中的傷兵越來越多，初始還有的一些小勝仗，已全然轉(zhuǎn)變成了節(jié)節(jié)敗退的消耗戰(zhàn)，這一日，守將沒有再要熱水，鳳暖看著這個被拋棄的大木桶，覺得將它劈了的機(jī)會，來得有些突然。

　　兩軍對戰(zhàn)的第七日，糧食尚且充足，卻失了水源點(diǎn)，儲備的水，勉力也撐不過三日。老李頭也跟著沉默了許多。鳳暖想著，西境離莫峽關(guān)，真的太遠(yuǎn)。

　　兩軍對戰(zhàn)的第八日，關(guān)中已再無不帶傷的兵卒，挑食的守將，一天都沒有吃飯。晚些時候，鳳暖做了碗白粥，親端去了守將的軍帳前。

　　兩軍對戰(zhàn)的第九日，能戰(zhàn)的兵卒已不足七百人，去了前線的老胡，沒有再回來。鳳暖將他私藏的酒挖了出來，倒了一杯空置著，倒了一杯給自己，燒刀子一樣，一路扎進(jìn)了自己的胃，險些把眼淚辣出來。然后她如前一日般，又做了碗白粥，端去了守將的軍帳前。

　　兩軍對戰(zhàn)的第十日，聽聞守將斬殺了十余個逃兵，其中一個，鳳暖見過，年歲不大，身量也未長足，曾打趣著來伙房里討過餅。一車架子的死人從伙房前經(jīng)過的時候，恰被鳳暖看見，瞧著，他死得挺不甘心的。鳳暖又抿了口老胡的酒，晃了晃，剩的已是不多了。鍋里的白粥咕嘟咕嘟地冒著熱氣，這已是伙房里最后的水。鳳暖又發(fā)了一會兒子的呆，便將白粥端去了守將的帳前。這日里天氣總不大好，起著陰風(fēng)，既瞧不見星星，也看不見月亮。她將白粥放下，映著火光，卻看見了不遠(yuǎn)處還未清理干凈的血跡，暗紅色的，滲進(jìn)了土里，還若有似無地飄著一股子血腥味兒，腦子里不覺就映出了那張挺不甘心的臉。

　　許是她今日滯留的有些久了，軍帳里傳出了一個極疲累的聲音，對她說了聲，“謝謝。”

　　鳳暖整個人就像是突然被什么拿捏住，動彈不得，又是什么，在身體里肆虐而過，啊，是這個聲音，她聽過。

　　京都城里，他們不是沒有遇到過，或遠(yuǎn)或近。守將來的第一日，她便知道這是來自京都城的皇親，卻從未想過，會是赫咺府的洛今寒。她曾想離他近一些，卻不知道，在這十余天里，他離她，僅一步之遙。鳳暖也不知為什么，腦子里突然就冒出一句：啊，原來洛今寒挑食，還每日里都要洗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