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此,鳳暖便再未找過洛今寒。
自然,洛今寒也不會來找她。
眼見著就要離開京都城,鳳暖是每日里都去街上蹦跶,想將過去沒吃過的,沒玩過的,聽說過的,傳聞過的,統統都瞧個遍。近日里,她就惦念上了京都城外不遠處,苦集寺里的素齋。聽聞寺里伙房的師父,一柄月牙鏟舞得是虎虎生風,做起飯菜來,也是香飄萬里。只是這素齋每日里的供給很是有限,鳳暖的運氣總不大好,未有一日趕上過。
于是這日她起了個大早,覺得自己為了一口吃的,真是付出了太多。卻不曾想,在這里,竟是遇見了江亭。
江亭將她左看了三圈,又右看了三圈,上上下下又細細打量了三圈,聽著就跟搭訕一樣,“我們……是不是在哪里見過?”
鳳暖于百忙之中,從素齋里抬起了頭,算是打了個招呼,“江亭。”
江亭聞言有些雀躍,意圖擺出個更瀟灑一些的姿態來,“想不到,我竟如此有名了。”
鳳暖又指了指自己,“鳳暖。鳳枕眠的妹妹。”
江亭意圖不露聲色地將身子向后撤了撤,“你也挺有名的。”
鳳暖又夾了塊茄子,塞進嘴里,嚼了嚼,甘甜爽口,入口即化,“我有這么可怕么?”
江亭干笑了兩聲,“我打不過你哥哥。”
鳳暖聞言,便有些不滿,“你們是不是對他有偏見啊,他哪里這般厲害了,你拿根針扎他他也疼,就是到時記得要跑快些,被他逮住,能把你胳膊給你掰折了。”
江亭抹了抹額頭上的汗珠子,就不想細細地去與她探討鳳枕眠究竟厲不厲害的問題了。先不說他的運籌帷幄驍勇善戰,于敵軍陣前也能橫刀立馬點塵不驚,也不說他的軍旗往戰地一樹,就能讓敵軍丟盔卸甲聞風喪膽,只說他被敵人的箭貫穿了胸口只剩一口氣兒了,也能從死人堆里爬起來追上敵軍二里地。他自幼學的形容將士威猛的詞兒,簡直就像是為他鳳枕眠學的一樣。于是不覺就有些好奇,“那他就沒什么怕的?”
鳳暖又喝了一口湯,酸甜適中,沁口留香,漫不經心地就應了一句,“怕我哭啊。”
這個,倒是讓人有些意想不到,“為什么啊?”
“小時候抱著他哭得太慘,把他哭怕了。”
江亭一扇子打在手心上,“是不是因為西窯關的日子太苦?”
鳳暖一臉疑惑地抬起頭,“不苦啊,不打仗的時候,可以去草原曬曬太陽,一望無際的,比這里廣闊。躺下去的時候,碧草連天,能湮沒半個身子,風吹日暖,撓在臉上呵呵地癢,舒服的可以讓人一覺睡去都不愿醒過來。若是再有一根烤羊腿,抹上蜂蜜,加點鹽,再撒上幾錢蔥花……”
江亭低頭看了眼自己面前的青菜豆腐,“你在這兒說烤羊腿,不太合適吧。”
鳳暖又喝了一口湯,“你要問的。”
江亭愈發的有些好奇,便又問了一句,“那是不是在西窯關,報鳳枕眠的名字,就沒人敢欺負你了?”
鳳暖像瞧傻子一樣地瞧著他,“住我們家隔壁的小二黑,就因為報了小鳳將軍的名字,被人一路追著打。我們那兒的小孩兒打架,都報他的名字,都不靈了,原本興許還能挨得輕一點。真的,我們家隔壁的小二黑,太慘了。”
江亭今日里問到的每一個問題,得到的每一個答案,都對他過往的人生,產生了極大的沖擊,但他沒有放棄,最近若有似無的,似是總能聽到些關于她的消息,于是也不管什么瀟灑的姿態了,愈發如他家隔壁的王阿婆一般形容,湊近上兩分,“聽聞,前段時間,你看上洛今寒了?”
鳳暖滯了一滯,將一根青菜葉子“呲溜”進嘴里,語氣中透出幾分端莊,“年少輕狂,誰都有想不開的時候。”
江亭的身子不覺又湊近上兩分,“那怎么就想開了呢?”
“太敗家了。”
江亭深以為然,洛今寒此人,不僅敗家,有時還不知所以,“他昨兒還問我,苦集寺里是不是有相貌好一些的和尚?”
鳳暖一口湯差點噴出來,她淡然地摸出一方帕子,極優雅,極從容地擦了擦嘴,“我覺得他這個‘相貌好’,指的應該是寶相莊嚴。我瞧著,苦集寺的主持,寶相就挺莊嚴的。可常言說得好,菜由心生,掌勺的師父,應是更莊嚴一些。”
江亭贊許地點了點頭,將面前的青菜豆腐,一并慷慨地推給了鳳暖,然后用扇子指了指她一身的男裝,“對了,你怎么打扮成這幅樣子?”
“吃素齋啊。”
江亭不解,“為何不去女香客席?”
鳳暖夾了塊豆腐,答得理所當然,“因為沒有男香客席的好吃啊。”
之后,江亭又七七八八的將話題繞到了洛今寒的身上去,講了講他幼年咬過人,想要負責任的事情,還講了講他也曾對人動過心思,但那人卻死了的事情。鳳暖聽得有些心不在焉,最后都被她岔到了別的話題上去。
她覺得,怎么能有人,比小鳳將軍的腦子,還不好使。于是她看著江亭的眼神中,不覺便多了些同情和憐憫,與他說話,也愈發的耐心了起來。
江亭只覺得,這人與她哥哥,真是大大的不同,溫和,而且親切。
等他們酒足飯飽,心滿意足地從苦集寺回來的時候,正撞上洛今寒在南商樓里喝茶,鳳暖先于江亭,遠遠地瞧見了,于是匆匆與江亭別過,轉身就跑了。
待江亭瞧見,鳳暖已是不知所蹤了。于是他去與洛今寒打了聲招呼,然后納罕地說道,“怎么會有人覺得西窯關不苦呢?”
洛今寒想,這大概就像是一道很疼的傷口,某一瞬它只是疼得輕了些,就會被誤以為不疼了一般。但他卻沒有說出口。
江亭還沉浸在思索這個問題上面,見洛今寒轉身走了,就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一般,“苦集寺的主持,相貌就生得挺好的。但鳳姑娘似乎覺得掌勺的師父,相貌更好一些。”
洛今寒頓了一下步子,朝著鳳暖方才跑走的方向,神色間,便多了些意味深長。
除了去苦集寺吃素齋,偶爾,鳳暖還會攜了滿當當的吃的,喝的,玩的,用的,七走八拐地尋去一處略有些破落的院子。今日從里面卻是傳來了小孩子朗朗的讀書聲,鳳暖訝異地推門進去,正正撞見飄然立于院子正中的洛今寒。
這模樣,真是受看。
鳳暖下意識就后撤了一條腿,想了想,又邁了回來,干干笑了兩聲,狀似不經意地道,“洛小郡王,好巧啊,你這也是聽說了李家姐姐炒得一手好菜,慕名而來的嗎。哈哈,哈哈。”
洛今寒無可無不可地瞧上她一眼,“不巧。”
是的,不巧。
老李頭死后,奕清多方幫她探查了他的家人,竟是意外地好找。這莫峽關的人,在京都城里有親戚的不多,明明只隔了十里地,卻像是云泥之遠,天壤之別。而更多的,是一家老小都死在了那場戰亂里,化成了白骨,也埋在了那場戰亂里。所以自奕清將人找了出來,她便不時會過來看看,而今眼見著小孩子慢慢大了,她便又會講些老李頭在軍營里英明神武的故事出來,每次都不相同,但每次都是個英雄。卻獨獨不敢講,他因何身死的故事。
所以洛今寒會出現在此處,也并非是什么烏頭馬角的事情。
但鳳暖見洛今寒似是并無任何對她出現的疑慮,便暗吁出一口氣,笑容堆在臉上,語氣愈發和善,“前些日子是我不懂事兒,洛小郡王既是已尋得了佳人,定是會終成眷屬的,我這里添了麻煩,給您賠不是了。”說完又十足誠懇地補上一句,“我不日也將離京,還望洛小郡王莫與我計較。”
等了足有半盞茶,見洛今寒只面如常色地看著她,也不說話,于是鳳暖于這尷尬的氛圍中,隨手從隨行的包袱里,摸出了一根蘿卜,“新鮮的,洛小郡王要不要嘗嘗?”見洛今寒不接,僵持中,鳳暖又是摸出了一根,“你要不喜歡這個顏色,我這里還有根紅的。”
于是,氛圍變得更尷尬了。
所以說,她包袱里那么多吃的,她為什么摸出了一根蘿卜。所以說,奕清的司農署里有那么多當令的時蔬,為什么要往他們府里送那么多的蘿卜。現在,多尷尬。
說起奕清,他最近就有些忙得不見人影,若非他向來招人待見,她都要懷疑有人故意跟他過不去了。這總見不著人,小鳳將軍的脾氣,近日里也更暴躁了。
院子里,三歲大的娃娃,端坐著身子,還在讀著他不太懂的晦澀詩句。
洛今寒的目光終于從鳳暖的身上移開,將手探進自己懷里,就在鳳暖以為他也會摸出一根蘿卜的時候,他的手掌攤開來,掌心里躺著一支發釵,一副耳珰,和一只鐲子。
是她在賭坊里輸掉的那些。
鳳暖愣怔間就要去接,洛今寒卻是將手掌一收,“是苦集寺的素齋好吃一些,還是掌勺的師父好看一些?”
鳳暖知道他是誤會了,想他定然是沒有見過掌勺的師父的,精神是挺矍鑠,卻聽聞比老國主還要虛長上兩歲。她也不辯解,只說,“怎的只有這些,我銀子呢?”
“不是都被你贏回來了?”
鳳暖鄭重其事地搖了搖頭,“那不一樣,贏得的是別人的,輸掉的才是我的。”
洛今寒嘴角一勾,就是一個笑,他的手掌重又攤開來,“胡攪蠻纏。”
這模樣,也很受看。
鳳暖接過,又是干笑了兩聲,便開始攜著滿當當的東西在院子里四處游蕩,游蕩了幾圈,才終于想起了什么一般,找了個地方將東西堆放在一起,又似是想起了什么一般,在院子里逡巡一圈,最后將目光落在了娃娃桌前的幾本書上,只有這些是她沒見過的,于是抬眼又去看洛今寒。只洛今寒回看的這一眼,她就真的,不想再看見他。
于她而言,他始終是會發光的,只肖靠近一點,就會讓她變成一只撲火的飛蛾,全然什么都不想顧了。
于是只說去找水喝,跟李家姐姐道了別,鳳暖只敢偷偷地走了。
所以當半個月后,鳳暖穿著嫁衣,頂著紅蓋,乘著喜轎,被人一路吹拉彈唱地抬進郡王府,她還是沒鬧明白,事情究竟是怎么發展到這一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