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今寒從地形圖里回過神的時候,帳外的人已是不知坐了多久。也不懼冷。安靜的剛剛好。
似是聽到了他的響動,半側了身子,將涼透了的白粥又向里推了推,不一會兒,竟是幽幽唱起了歌,聲音有些啞,軍營里已是缺了水,這里還活著的每一個人,聲音都有些啞,“兔絲附蓬麻,引蔓故不長;結發為妻子,席不暖君床;暮婚晨告別,無乃太匆忙!君行雖不遠,守邊赴河陽;妾身未分明,何以拜姑嫜?父母養我時,日夜令我藏;生女有所歸,雞狗亦得將!誓欲隨君去,形勢反蒼黃。勿為新婚念,努力事戎行;婦人在軍中,兵氣恐不揚。自嗟貧家女,久致羅襦裳;羅襦不復施,對君洗紅妝。仰視百鳥飛,大小必雙翔;人事多錯連,與君永相望!”
不曾想,這每日里給他送白粥的,竟是個女子。
伙房里偶爾會有女子。只是這女子,竟能在這軍營里呆至了今日。
他聽清了她唱的曲,隨口便應了句,“你這曲子里少了兩句:嫁女與征夫,不如棄路旁。君今往死地,沉痛迫中腸。”
帳外的人似是想起了些舊事,“小時候別人教的,她們說那兩句,不吉利。”
洛今寒便又隨口問了句,“你也在等你的情郎?”
帳外的人搖了搖頭,輕應了一聲,“我在等我的哥哥。”而這首曲子,是唱給你聽的。人事多錯連,與君永相望。等回了京都城,可能再沒有機會唱給你聽。說完又將白粥向里推了推,“你好像不大瞧得上白粥,可我只會這個,你多少喝一點。若是在西窯,這白粥就是頂好的了,那里天寒,產不出這稻米,我哥哥也是個兵,所以若是西窯沒斷了白粥,即說,南境平安,那邱桑定然也是平安的。”
畢竟我阿爹守了西境一輩子,平安就是頂好的。
洛今寒從地形圖里抬起頭,有些訝異,“你一個女子,竟還有如果廣闊的心境。”
風有些涼,一吐一吸間,都是滾白的熱氣,鳳暖想,其實她才不在乎這些,她在乎的,只是小鳳將軍平安。“他們說,雍王是你的叔叔?”
洛今寒沒去計較她這話問的僭越,倒是認真地“嗯”了一聲,“老國主雖荒唐了些,算不得明君,可你都說了,他至少能讓天下人都吃上一口飯。”
他是邱桑國尊貴的小郡王,喊老國主,也是一聲叔叔。鳳暖好歹也是將門之后,雖不懂行軍打仗,卻也知道,這莫峽關只能死守,無力反擊,更無得勝的可能。這么個死地,他若不想來,便可以不來。再過上幾日,若援兵還不至……“你不怕么?”
洛今寒的語氣中染了些笑意,“你怎么知道我不怕?我包袱都打了,今夜就要逃了,結果你卻來了。”
鳳暖愣怔,她沒想到,洛今寒竟是在與她打趣,順著話頭就接了下去,“那你把值錢的東西留下一半,我不喊人。”
洛今寒的笑聲從軍帳內就傳了出來,接著卻又低沉了下去,“我也害怕。但教我兵法的那個人說,身為將士,只有戰死,沒有敗降。”
就像他自己也說不清楚為什么會請戰一樣,大概是那幾年在鳳家軍中生養出的骨血,還沒被消耗殆盡吧。
鳳暖知道,這是,她阿爹的話。她像是今日才突然想明白了鳳枕眠為什么會那么討厭洛今寒。他自不會是記恨他離開了西窯關。自洛今寒來到這莫峽關中,雖節節敗退,但兩兵兵力如此之懸殊,尚且死守了十數日,已然是非將帥之才而不能。鳳枕眠記恨的,只是他有如此將才,卻如斯浪費,天天只醉生在他的京都城里,過著世家子弟般走馬觀花的紈绔日子,生生糟蹋了這一身的骨血。
鳳暖想,今日之后,她怕是會愈發的喜歡他。
可她想明白了鳳枕眠的記恨,驀然便有了些難過,知,今日之后,他與她,怕是再無可能。
“若是教你兵法的人今日也在,定是會說一句,你做的很好。”
平淡淡的一句話,卻叫洛今寒仿似又看見了那人凜然于自己身前,連日來的潰敗沮喪中,竟也不覺又生出了幾分膽魄,“我這是,要謝謝你的認可了。”說完便又問了句,“你去過京都城么?”
去過。我還在京都城里瞧見過你,但你,卻從未瞧見過我。鳳暖笑了笑,張口就胡說八道,“我聽聞京都城里,玉石路,琉璃瓦,玉輦金車,就連樹上垂落下來的,都是綢緞。”
洛今寒也不去解釋,只笑著去應,“那你知道有個鳳將軍么?他的妹妹就在京都城里。若我所料不差,他的援軍不日就到。到時候,我帶你去京都城,喝南淮閣的酒,聽煙霞莊的曲兒,吃不羨樓的席面兒,你和你的哥哥一起,我大宴三日,就當謝謝你這三日里的白粥。只是……”洛今寒頓了一下,口氣中的笑意便陡然散盡,“我將令牌給你,你連夜出這莫峽關,仗不打完,不要回來。”
洛今寒不知道,其實今夜,她本就決定了要走。鳳枕眠給過她一塊軍令牌,便是讓她在他不在身邊的時候,保命用的。鳳枕眠還未回來,她雖很是擔心才來的這莫峽關,但沒準備將自己一并交代在了此處。有著那塊軍令牌,這莫峽關堵死的是他人,一直,都并非是她。“你是不是要賴賬,我還等著你帶我逛盡京都城呢。”
洛今寒啞然,聲音很輕,卻一擲千金,“不賴。答應了,就是答應了。”
聲音陡然從身后傳來,鳳暖一個激靈就僵直了身子,怯怯然也不敢回頭,只敢小心側身看了眼他的鞋面兒,見洛今寒將空碗遞過來,默了一默,才伸手接過,心口處很是有些緊張,也不知再說些什么,轉身就跑遠了。
這可能,是她離他,最近的時候了。可,已是很好了。
洛今寒目測這遠去的身形,尚不到他的下巴,應是年歲不大。倒頗是有趣。
一路疾跑回了伙房,張皇間,鳳暖差點將守在門口的老李頭撞翻在地。
老李頭揉著胸口,哀乎地問到,“做什么去了這么久,怪叫人擔心的?”
鳳暖給自己順了順氣,也極努力地去壓制自己慌亂的思緒,很認真的問了一句,“你說,打仗是什么?”
老李頭似是不想深更半夜的還要去探討這么有深度的問題,但又架不住鳳暖那雙求知若渴的眼睛,“大概,是多活一個,是一個吧。”說完又似是頗有些感慨,“這不打仗的時候,其實也是一樣的,能過一日,是一日。我家那婆娘,嫁給我之前,也是好人家的姑娘,結果跟了我,竟都是些苦日子。再過幾個月,她就要生了,我本想多賺些銀子,讓她的日子也能過得好一些,也能多吃點好的補補身子,結果來了這兵營,也不知還有沒有命回去。”
老李頭說的是十足傷感,鳳暖也聽得是十足慨然,“老李頭,還真是老當益壯啊。”
這明明是一句贊揚的話,老李頭,卻生氣了,他本就心生難過,現在恨不能將鳳暖掄起來就打,“我要是抹干凈臉,那也是生得俊俏模樣!”
鳳暖敷衍地點了點頭,然后從腰間摸出一物,塞進到老李頭的手里面,“拿著它,連夜出了莫峽關,抹干凈臉,讓整個京都城的人都能看見你的俊俏模樣。”
老李頭還在心生不滿,差點一氣之下就將這東西扔了,結果定睛一看,發現是個軍令牌,慌慌張張地就又要塞回進鳳暖的手里來,“你哪里偷的,快送回去!被發現了,要砍頭的!”鳳暖將老李頭的手輕推了回去,“不是偷的。你不都說了,多活一個,是一個。能過一日,是一日。”
兩軍對戰的第十一日,雍王親騎帶兵于城墻之下,勸降。
洛今寒立于城樓之上,只說了四個字:一步不讓。
他所料的不差,鳳枕眠不日便帶著援兵至,但彼時,莫峽關已破,關內烈火熊熊,累累尸骨,已幾無活人。
清掃戰場的時候,洛今寒沒再等來那碗白粥,只于廢墟中撿了一個荷包,繡了朵滄月蓮,針腳粗劣,像極了那晚她跑走時,腰間掛著的那只。
平生第一次許諾,竟是失約了。甚至,不明她的身份姓名,不知她的真實相貌,只知道她站直的時候,尚未到他的下巴,身量還未長足,約只有十五六歲。
人事多錯連,與君永相望。
這最后一句,也不吉利。
奕清聽鳳暖講完,他記得這件事情,當時他找到鳳暖并將她帶走的時候,她的狀態已很是不好,脫水得嚴重,不知何時陷入的昏迷。醒來后,聽聞她是被人壓在身上才活了一條命,那人極瘦時,轉眼就嚎啕大哭,“如果我不亂跑,他是不是就不用救我,他是不是也就不用死了。我應該問一問他住在哪里的,我為什么不問一問,他的孩子就要出生了,叫我怎么替他去照顧他的家人。”
當時鳳枕眠就一直站在門外,不敢進去。鳳暖就像是那時候剛被他從死人堆里扒出來一樣,抱著他,也如這般,嚎啕大哭。
其實自那以后,鳳暖很少哭了。
所以此后,奕清從未再跟鳳暖聊起過此事,她自有她的堅韌,因而由此他便也不曾知曉這段往事。看她現今的模樣,果然,還是不聊的好,于是便問了一句,“所以,你是喜歡上了他挑食,還是愛洗澡?”
鳳暖翻著白眼兒,不去管他,只自顧將她想說的話說完,“京都城里,人人當他是英雄,死守莫峽關,捍衛了京都城里所有人的性命。可能只有他自己覺得,莫峽關里每一條死去的人命,都是他的過錯。”
她都尚且如此自責,更何況他呢。
奕清納罕,“你躲在他的床底,聽他說夢話的時候,聽到的?”
鳳暖的臉“騰”地一下有些紅,那天他抱著她,對她說,“對不起。”
想至此處,又想到近日的種種,不覺便有些垂頭喪氣,“阿清,我這段時間,有些丟人。”
奕清倒是見慣了她丟人的樣子,深不以為意,只斟酌了下語氣,還是問了句,“后來為什么沒有去找他?”
鳳暖不知道他指的是洛今寒從莫峽關回來,還是他在京都城里大張旗鼓的尋人,但遑論是哪一種,答案都是一樣的,“小鳳將軍除了行軍打仗,其余時候,腦子都不大好使。不跟著,不放心吶。”
鳳暖這里方說完,那里小鳳將軍的什么“你該知道什么當講,什么不當講”就已經遠遠地傳來了,聽口氣,像是在威脅出診的大夫。剛說完他腦子不好使,他就去威脅大夫,不過想想也對,月信不準這件事情,傳出去,確實也不是什么好事。
然后回過神來,果然,哪里還有奕清的影子。鳳暖“嘖嘖”了兩聲,教育起她來,就是穩重的阿清哥哥,可自己的事兒,怎么就是不能好好的解決一下呢。
這邊小鳳將軍到了,遠遠地開口,果然又是一通教訓,“你就不能聽點兒話,少喝點涼酒。”
鳳暖看著鳳枕眠怒氣沖沖而又憂心忡忡的一張臉,抬手就去捂耳朵,“阿清送我回來的時候,有些急,跑岔了氣兒,你少說我兩句,興許今天還能追的上。”
話剛說完,就有一雙大手按在她的頭頂上,鳳枕眠沒再說什么,鳳暖的鼻子卻跟著有些發酸,她打掉鳳枕眠的手,不打算將近日里發生的事情說給他聽,想著是不是應該說上幾句體己話對小鳳將軍也關心一二,可再一回神,還哪里來的小鳳將軍。果然,改日是該問問,如果她與奕清同時掉進水里,他會救誰的問題。
鳳暖重新在床上躺好,想那日花樓里,洛今寒雖喝的有些昏沉沉的,確是怎么能將人錯認了帶回郡王府的,大概,腦子不大好使的人,就是她的命吧。
其實,也不是不難過的。
許是,三生石上,沒將她與他的名字刻在一處。
誰讓,緣分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