藍承安幾度因失血昏迷,清醒時已是次日的中午。承恩請了工事部的大叔前來看過,大叔于是回去代藍承安向工頭請了一個月的假。
“你是不是要問我,我為什么要殺她?”
看到一直坐在床邊看著自己,臉上寫滿矛盾的井木犴,藍承安開口問他。
井斂去真實情緒,佯裝很生氣的樣子,怒道:“你快說。”
“其實,你我都是同病相憐啊。”
“廢話少說,快告訴我你為什么要殺死我一家。”
“別忘了令尊張沅可是大王直屬的白帝城守將,安永仁意欲掌控整個東南疆域,你父親就必須讓出位置來。況且殺死你一家的并不是我,而是南官七宿。”
“竟然就是你們七人,還說不是你?”
“殺死令妹的是昔日的軫水蚓,但我已經不是軫了。”
“殺死我妹子的人就是你,你豈能狡辯?”
“你可知道你家人的死相?他們都是身首異處,唯獨令妹,我實在不忍心見她那樣死去,所以才將她投入井水之中,也好讓她完好葬殮。”
井哭道:“狡辯狡辯……”
“如果那天我不前去,你能保證舍妹完整無缺地離去嗎?”
井啞然,突然道:“可是,畢竟是你殺死我妹子的。”
藍承安也顯得惱怒:“你向我報仇,那我向誰報仇去,半個月后又有誰為家母和舍弟報仇?你明白不明白,害死我們家人的罪魁禍首是安永仁,是那個手握大權的殺人魔。”
“我不想再聽你狡辯。”井的語氣心灰意冷,他摔門而去。
看著井離去的背影,藍承安蒼白的臉上突然露出了會心的笑意,然后他合上雙眼,像是睡去。
戌時,藍家來人了。幾個仆子用擔架將藍承安抬回了藍府,由小丫鬟小曼寸步不離地照顧著。兩天后,當他的傷口開始愈合,井找了過來。
“小曼,你去街上弄些乳酪,叫母親加上蜂蜜。”
如此打發了丫鬟,他才對著窗戶外喊。“沒人了,進來吧?”
井應聲而入,出口便問,“我才一到你就知道了?”
“忘了我是怎么說你的?腳步左重右輕,很容易暴露行蹤。”
“那鬼呢,你有沒有發現過他?”井尷尬地問。
“鬼使陳尸劍,手腕用力很深,抓著屋檐時木梁會吱吱作響。他只在戌時出現。”藍承安有問必答。
“也是,”井氣餒道,“你是我們的頭,必定會很熟悉我們。”
藍承安點點頭,“其實,我比較了解的人只有你。你可是唯一一個我親睹從良民變成劊子手的。”
“為什么,”井打了個寒戰,他不安地問,“為什么張家獨我一個人活下來了,難道只是巧合嗎?”他繼而狀若癲狂,“沒錯,你告訴我,我本該死,但是我命大,你們沒能殺掉我。而我……”
嘴上雖這么說,他的心里卻越來越沒有底。藍承安輕嘆一聲,道:“抱歉。你不在我們的刺殺目標之內。是的,沒錯,張家一滅,安永仁就急不可賴地前去招撫你了——朱雀組裝扮成葉國流寇混入白帝城,夜屠張府造成報復戰場失意的假象。夕原王馭下無方,造成夕原民眾死傷,害死了張沅一家,東王乃‘宮啟諫言’的保駕者,力圖整頓夕原,打敗葉國。所以,南疆必須牢牢掌握在東府手上,而你張良理應為南疆的安定效命。守住白帝城,等到夕原強大的那一天親自殺入葉國,為張家復仇,這不正是你加入烏鴉堂的初衷嗎?”
井萎頓于門檻上,神色變幻不定地在那自言自語。
“我真是個大傻瓜,大概是天底下最大的傻瓜了。真以為烏鴉們互不相識,只有主上和青龍才對每個人知根知底。原來,連軫這個家伙也什么都知道了。”
“老鸮并不知道所有人的來歷,而我知道的也不超過三個罷了。你不必自卑。”
井站起身來,試圖作最后的掙扎:“你說的未嘗沒有道理,可是……主上不是為了天下蒼生嗎?”
“這就是你苦思了兩天的結果?”
沉默……
“你錯了。真正為蒼生造福的只有安翦,安永仁的那些話都是用來博取我們信任的噱頭。你知道世人是怎么罵他的嗎?他是個無道之人,殺人如麻,連自己的兄弟都下的了手,為了當夕原王甚至不擇手段通敵叛國。這樣的人會是夕原的希望嗎,他值得你我犧牲家人來為他賣命嗎?你說值不值?”
井艱難地搖頭說:“不值。”
聽到這句回答,藍承安眼中閃爍著奇異的光,他鄭重道:“井,相信我。殺人償命,我一定會在舍妹的墳前了斷的,只是我希望你明白,不消滅安永仁這個大惡魔,我們烏鴉堂的人沒有臉面去見列祖列宗,那些死在我們手上的人的冤魂也不會饒恕我們。”
井聽得臉色一陣青接著一陣白。
“井,是悔悟的時候了,你再這般猶豫下去,半個月后,等到安永仁奪得王位,你要報仇就為時已晚了。”
“想想你父親,多么耿直的一個人。捫心自問,他有何取死之道。”
井再難掩飾內心的悔意,咬牙切齒道,“父親,是我害死了你。”
“我理解,要將一個誓死效忠的主人當成敵人,這是一個艱難的改變,并不是每個人都能做到。我大概明白,安永仁或許是對的,‘一將功成萬骨枯’,他說得沒錯,為了他的大業犧牲掉我們這些仆人又有什么關系呢?罷了,我……”
“有關系,”井打斷藍承安的話,“當然有關系。”他痛心疾首地控訴,“我發過誓誓死效忠他,他要如何犧牲我都沒關系。但是,他不能傷害我的家人,這是底線。打破這條底線,一切就不一樣了。”
他再次摔門而出,藍承安甚至見到有晶瑩的水珠從他消失的地方飄落。
小子,終于肯這么想了嗎?
藍承安心底默默呢喃。他有些高興,那一刀,可沒白受。
次日,井又一次現身。他看著藍承安,神情像是在作著某種艱難的掙扎,最后突然單膝朝后者跪下,抱拳道:“頭。那天是我太莽撞了,請您——原諒。”
藍承安慌忙忍受著劇痛下床來攙扶:“快快請起。我害死了你家人,你找我報仇是應該的。”
“害死他們的人是安永仁,”井恨恨道:“我果然是被他欺騙了。什么‘四在五唯’,什么富國強兵利國利民,都是騙人的。他織造這些借口來博取王位,為此犧牲了那么多忠良,連我的家人都不放過。此仇不報我張孟林誓不為人。”
“浪子回頭金不換,”藍承安故作感慨,“你能及時醒悟就是蒼生天大的福分。快點請起。”
井連忙起身將他扶回床上:“我把你傷成這樣,你還這般關心我。”
藍承安回到床上,嗆了兩下道:“你我都是落難之人,同病相憐,何必這般客氣。再說你比我長,以后還是我稱你兄你道我弟吧。
井連忙擺手:“豈敢,我們只問才不問齡,你還是我的頭。而且我從今天起就不再是烏鴉,我要和頭一道闖蕩江湖。”
藍承安眉頭一皺:“不可。你不跟我稱兄道弟可以,但是你不能離開烏鴉堂。”
“為何?”
“因為——我們還有仇未報,國未救。”
“頭所言極是,不知這仇我們要如何才報的了?”
“我看這仇一點都不好報。”
“我不怕,哪怕粉身碎骨我也要報這個仇。”
該是時候了!藍承安心想。
“你若真想報仇,就替我去一趟敵軍的都尉營,對他們的都尉崔令勺說四個字——一切照舊。”
“為什么要找他……噢,頭恕罪,屬下不該多嘴。”
“告訴你無妨,以后你有什么都可以問。這個姓崔的是這次安永仁通敵為自己制造穩坐王位的籌碼。他想讓敵人在月底偷襲天靈城,我已經跟姓崔的商議好了讓他假意答許安永仁實則按兵不動。所以你只要跟他說出這四個字,那么我們不僅有可能扳倒安永仁,而且還能挽救不少民眾。”
井喜出望外,狠狠捶了一下手掌。“好,我這就去。對了,不知崔令勺肯為頭放棄這么好的機會,那他會要什么呢?”
藍承安臉色微變,隨即釋然笑道:“他的小命。”
井明白了藍承安的意思:“呵呵,頭的身手果然是千軍萬馬也難敵。”
藍承安不搭理他那一套,道:“別急。先告訴我鬼和翼呢,還有其他人的動向。”
井一怕腦門,大叫不好。“我差點忘了,此刻那個崔令勺身邊暗藏著整整一個官的烏鴉吶,恐怕我很難接近他了。”
“怎么回事?”
“安永仁擔心崔令勺妄動,派了西官的婁、昴、畢、觜,以及南官剩下的人前去監視。”
“也就是說,柳、星、張都不在天靈城了。你們三個當中有一個還在來回未央城的路途吧?”
“沒錯,我們三個輪流監視你,一個白天,一個黑夜,一個隨時回稟安永仁。這次輪到翼前往國都,四天前出發的,估摸著該從國都返回了。”
“也就是說,我受傷一事,目前只有你和鬼知道。你是怎么跟他解釋的?”
“別忘了,頭可是身負命案的。恕我冒失……”
藍承安伸手阻止他說下去。“殺人犯回家路上被人刺傷,跟我先前被他安排的口供很契合,這是個天衣無縫的理由。看來你還有點小聰明。”他沉思良久,有了個計劃。
“你以真面目去見崔令勺,那些烏鴉認不出你,具體怎么做晚些再告訴你。眼下有一事亟待解決——你這一走勢必引起鬼的懷疑,不能讓安永仁對你我有絲毫防備,所以今天晚上有一件事情得你我合力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