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時,正時一刻。
蕭凡站在第一級浮屠木門之外,只感覺一陣茫然。
招引僧仿佛不曾出現過一般,完全消失在蕭凡的視線范圍之內。眼前,只剩下一道空洞的木門,門里門外,好似兩個世界,一旦踏入,等待蕭凡的,未知吉兇。
“招引大師突然不見了,難道我剛才所經歷的都是幻覺?不可能啊!我明明聽到了一陣吟詩聲,看見了一名老和尚,還與他交談甚久,怎么可能會是幻覺呢?但若不是幻覺,為何他竟能在眨眼間消失得無影無蹤?”
“根據招引大師的說法,這座塔的頂端,隱藏著無人可開啟的‘十級浮屠’,而‘十級浮屠’之中,又藏著寶物‘麒麟玉璧’。這與那人交代給我的任務完全吻合,為何招引大師會知曉我的來意呢?他與那人難道有著某種關系?‘朱雀元脈’又是什么?我真的聽不懂他說的話,但事到如今,除了走進這道門,登上這座塔,找到‘十級浮屠’,我已別無選擇。一切佛祖神仙,請保佑我諸事順意吧!”
思及此,蕭凡不再猶豫,抬步就跨入了永寧塔第一級浮屠之中。
進入寶塔內部的剎那,身后木門自然關閉,同時十八盞長明燈同時亮起。蕭凡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四周漂浮的,皆是淡淡檀香,令其不由精神一振。而當他凝神環顧周圍環境之時,卻不由呆愣當場。
只因這座傳說中,藏有無數奇珍異寶、每一級都供奉大德高僧舍利的天下第一寶塔,其內部居然空空如也,只剩下那一級級通往上層的木梯。
難道說傳言有假?還是說,這座塔根本就是假的?
蕭凡擦了擦額頭滴落的冷汗,繞著四周仔細尋找起來。可找了許久,除卻木壁之上,細細雕刻著數不清的各色佛像之外,就再也沒有別的東西。
實際上,如果招引僧所說為真,那么“十級浮屠”應在寶塔最頂層,第一級浮屠當屬無關緊要。可蕭凡常年受虐,早已養成了小心翼翼的性格,除了老林外,其他人的話,他向來不敢全盤接收,總要有所保留。同樣的,他更不會把所有希望都寄托在同一件事或者同一個人身上。
“那個什么萬佛之尊,只是說此間有‘十級浮屠’,并沒有斷言‘十級浮屠’就在最高層。那么,九層寶塔的任何一層,都可能藏著‘十級浮屠’與‘麒麟玉璧’。所以,我絕不可以放過對任何一層的搜索。”
然而,縱使蕭凡已經大著膽子去用力敲擊每一塊木壁,卻依然沒有發現任何有價值的東西,至于密室、暗格等等同樣一無所獲。
約摸著已經過了兩刻鐘時間,蕭凡暗自焦急,轉念一想,或許第一級浮屠之中,真的沒有自己想要的寶物。于是,他就將目光投向通往上層的梯子,準備前去第二級浮屠。
塔高百丈,每一層之間的距離,都是九九八十一級階梯。蕭凡抬步,踏上第一級階梯,沒有任何異樣。但沒過多久,他就感覺到了異樣——人越往上走,就越有一股無形壓力,逼得他越來越難呼吸,腳步也越來越沉。
當蕭凡跨過第六十三級階梯時,滴落的汗珠已有黃豆大小,不時濺落凡塵,在幽靜的空間里,引發陣陣悶響聲。他發覺自己的雙腳,已如同灌了鉛一般,不管如何使勁,卻始終無法落在第六十四級階梯之上。
“好奇怪,我如今不已經是二品武者了嗎?之前在里坊間奔逃之時,感覺自己身輕如燕,甚至一度還飛了起來。為何此刻會有這種舉步維艱的感覺呢?難道平日太后等人登塔,也會遭遇如此情形?那么,很可能是我的品級還不夠高的緣故,如果升為三品武者,是不是就可以順利登上去了?”
自以為得計的蕭凡,干脆一屁股想要坐在第六十四級階梯上,靜靜等待丑時的到來。
可那股無形壓力,卻仿佛肚子里的蛔蟲一般,看穿了蕭凡的想法。頓時宏大力量涌來,全數砸在蕭凡身上,令其完全收不住腳,最后稀里糊涂地翻滾下去,又回到了第一級階梯。
蕭凡的下巴剛好著地,欲哭無淚的眼神看向幽深不見終點的階梯上方,內心充滿了難以言狀的苦澀。
“難道我連第二級浮屠都到達不了嗎?”
就在此時,四肢百骸之中,一股暖流自然而生,瞬間游走全身經脈,原本在翻滾中感覺已經耗盡的氣力,頓時又飽滿起來。蕭凡雙手撐地,一躍而起,自是輕松寫意,而當他的眼神由上往下凝視著第一級階梯之時,赫然看到長明燈折射下,浮現了一個淡淡的金字——“生”。
蕭凡揉了揉眼睛,再看之時,那個“生”字依然還在。福靈心至的他緩緩抬腳,輕輕地落在“生”字之上,結果第二級階梯,立時又浮現一個“亦”字,再往上,又分別是一個“何”字,一個“歡”字。
“生亦何歡?”
站在第五級階梯上,蕭凡喃喃自語,說出了這四字。驀然,由腳下往上,每一層階梯都同時浮現一字,金光閃閃,連在一起,都是“生亦何歡”。蕭凡繼續往上攀登,這一次,停在了第七十三級階梯之前,寶塔二層已然在望,卻再也落不下腳。
蕭凡正自思忖時,耳邊突然響起一個威嚴的聲音,振聾發聵:“生亦何歡?”
被嚇了一跳的蕭凡,四處張望,卻沒有看到半個人影。可那個聲音,依然在虛空中回蕩。他試探著抬起腳,努力想要站上七十三級,隨之問話再度響起:“生亦何歡?”
“生亦何歡?”
“生亦何歡?”
……
“莫非是要我回答這個問題?答對了,就算通過考驗?那萬一答錯又當如何?”
蕭凡的冷汗再度簌簌直下,因為他把握不準,自己該如何應答,而萬一應答有誤,自己又會遭遇怎樣的結果。
時間一分一秒流逝,蕭凡甚至能夠聽到自己悸動的心跳聲。
“罷了,我如今已經用掉了整整兩個時辰,若無進展的話,屆時將再也沒有逃生可能。難道還有比死更可怕的結局嗎?”
蕭凡一狠心,索性大聲答道:“生來無歡,惟苦而已,然若不生,何以輪回?苦中作樂,生生不息,周而復始,天道存續!”
這段話,實乃幼年時,蕭瓚說予蕭凡聽的。蕭凡雖然記得,卻只是一知半解。如今脫口而出,頓覺暢快淋漓,仿佛又回到了與二叔其樂融融的時光。
而當他話音一落,無形壓力竟然消散無蹤。蕭凡不由自主朝上而去,瞬間就已身在永寧浮屠第二級!
“竟然、竟然就這樣通過考驗了!這里,是寶塔第二層,那接下來,等待我的,又將是何種考驗呢?”
蕭凡喃喃自語,但神情之中卻多出了一絲振奮。只因他終于首度相信,自己真的有可能排除萬難直至完成任務,去爭取那九死之中,虛無縹緲的一縷生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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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祐、元禧、元祎、元清儀,都屬一母同胞,乃是魏文帝元天宏的孫兒輩。
作為長姊的元清儀,人美心善,性情溫柔,是出了名的好相處。譬如在對待蕭凡的問題上,盡管元清儀與蕭瓚鶼鰈情深,卻并未順著夫君意愿,反而時常照顧蕭凡。盡管她未能從根本上改變蕭凡的處境,蕭凡不知為何也刻意保持疏遠,但從內心深處,她依然是除了老林之外,蕭凡唯一能夠生出幾分好感之人。
對待外人尚且如此,疼愛手足自然更不在話下。因此,元祐三人與阿姊感情極深,其中,尤以年紀最幼的元祎為甚,元清儀對于他來說,早就與娘親無異。
長樂王妃生育元祎時不幸難產,雖經宮中派來的御醫搶救,終究撒手人寰,故而元祎從小就沒有了娘。不久后,長樂王亦郁郁而終。從此,照料元祎長大成人的,就是阿姊元清儀。
克死爹娘,一直是元祎心靈深處最大的禁忌與痛殤,也因此養成了他喜怒無常的性情。但無論他犯下何種過錯,元清儀總是溫柔地笑笑,替他抹去狂躁背后真正的憂傷。
因此,當阿姊自縊身亡的消息傳來之時,元祎先是不敢相信,而后就覺得心底最深處,有一塊最重要的東西,轟然崩塌了!
他逃避,他不想亦不敢面對。他依然跟隨著“八魔”肆意妄為,游戲人間,他對蕭凡高舉鞭子卻沒有重重落下,他想和朱威生死相搏,卻在旁人規勸下選擇憤然離去,他跑去找大哥訴苦,卻眼睜睜地看著未來的皇帝陛下與“仇人”握手言和。
說到底,元祎有且只有一個念頭,就是阿姊沒有死。
銅駝大街上,他與元禧制服了蘇青,轉瞬之間,蘇青卻被神秘人救走。元禧氣得暴跳如雷,又瞅見丞相府的侍衛探頭探腦,卻始終不肯現身相助,就徑直跑去質問元鏞了。
元祎選擇了相反的方向,他邁著沉重的步子,一步一步,朝著宮城而去。他終于想通了,想到那登極殿中,好好陪著阿姊,陪著她走完最后一程。
然而,當阿姊的靈柩出現在眼前時,當他含著無法自抑的淚水,跌跌撞撞半走半爬地扶上靈柩時,當他抹平了模糊視線想要好好凝視親愛的阿姊時,卻赫然發現,靈柩中躺著的,根本就不是阿姊,而是一名死狀凄厲的中年男人。
而這個人,竟然是魏國無人不識、號稱“無懈可擊”的朝中重臣,徐虎!而且徐虎身上,還穿著元清儀去世時的衣服!
元祎的心仿佛被撕裂了一般疼痛,仰天發出了一聲怒吼:“是誰,到底是誰?!連最后的清靜都不肯留給我阿姊!我好恨,好恨哪!生亦何歡!生亦何歡!!阿姊不在了,我生亦何歡!!不管你是誰,我元祎在此立誓,絕對不會放過你!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