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二十九日一早,竺衣來敲左柸的門。她說她和仇水有事需外出三日,希望他能幫忙照看阿娘。
見她不把事情說明,左柸便說要隨她前往,她情緒不高,解釋是要為人掃墳去。
為一年多前,向她借尸之人掃墳。
五月三十日是那位姑娘生前的生辰日。去年時竺衣就想去,當時仇水照顧阿娘,抽不開身,又不放心她一人前往,便沒能如愿。
左柸聽言,不再糾結隨行之事,只吩咐胥桉郢帶些暗影護他們前去。
有左柸在,阿娘當然不會有事,竺衣放心地動了身。
此行要掃墳的地方在原谷,一個離古寨稍遠的綠洲之地。
到達原谷已是第二日午間。
竺衣親手掩埋的人,她記得清楚具體位置。深入原谷走了兩刻鐘,繞過一片干蘆葦叢,眾人看見了一處孤零零的簡墳。
這小小的墳頭委實過于簡單,胥桉郢看不下去,命暗影去購置墓碑。竺衣和仇水將墳上新舊雜草一一拔去,為墳培上新土,細細修整。
忙完這些,竺衣將帶來的食物果品擺于墳前,掏出紙錢燒給墳中人,誠心拜了拜。
紙錢燃盡,她在墳前坐了,說想與墳中的人說說話。仇水為她擦了擦額頭上的薄汗,點頭走開了,胥桉郢便也帶暗影遠遠退開。
見眾人走遠,竺衣用手扇了扇額前,感覺到一點涼意。她看看修整過的墳,出聲笑道:“看著還是很可憐的一小堆。”
好像在等人回答那般,等了片刻,她才接著道:“夏叢,對不住啊,現在才來給你掃墳。先別怨我,今日可是你生辰日呢。”
她縱火燒瑾園那天,夏叢病故,她就借用了她的尸身。夏叢是西離人,不知家在西離何處,隱約記得原谷這么個地方,所以竺衣依照她生前的遺愿,將她送到了這里安葬。
“你別看這小墳瞧著可憐,我都還有點羨慕你呢。長眠以后再也不用管這世間的大小事,多好。”停頓須臾,她嘆了口氣,“我最近狀態混亂了,挺怕控制不住自己,一走了之的……起碼到了那邊,娘親、哥哥、你,都在……”
“可是又不行,阿娘和哥待我這么好,我若只圖自己痛快,怕是真死了也難安心。”
“你看,活著不安心,死也不安心。怎么生而為人,這么累啊。”
微風輕拂,她額間的薄汗漸漸被吹干了,她低頭去看自己的手,“以前的人找來了,他們好像都不再討厭我,可我一點都不為此感到開心。”
“夏叢你說,是不是我太……”
眨了眨泛紅的杏眼,她說:“我太矯情了吧,不然人家示好,我就不應該糾結。但我試了,我沒辦法解開那些心結。”
“他們笑,我也笑。我可以笑得很好,我可以很爽快的同他們相處,可有件事我總不明白,便是除了‘不能讓阿娘和哥傷心’之外,我活著的意義還體現在哪里?”
“很是荒唐,我睡不著時,頭腦里竟然在幻想有誰能來殺了我。如此,我就不算自盡。”
“柸先生你肯定還記得吧?他現在一心想補償我,我理解他的感受。不過他沒有做過對不起我的事……”竺衣看到手上落下的兩滴淚,趕緊擦了,“柸先生真的沒有對不起我,反而是我害了他。你們在天有靈就保佑保佑我吧,讓我趕緊幫他取了蠱,我會輕松許多。”
“現下有些累,常要裝著嬉笑的樣子,一點都不敢讓他們看出我心里的腐化。”
“我還是惡心自己。從臟污里走出來的人,這輩子只配在腐臭中過活吧?”眼淚控制不住,她怔怔地看著砸在手背的淚珠,也不擦了,努力用平穩的聲調繼續說著:“夏叢,如果這里面埋著的,真是我的尸身就好了。”
“從前我不在意別人的眼光,只要有幾個疼愛我的人,就可以很瀟灑自在。可如今一回首,我都快二十了。回顧這些年頭,想起來的大半都是排擠、欺辱、荒唐。你說我是有多失敗,才過了這樣一種人生?”
“竺衣一無是處。”她道。
原谷變得寂靜,微風都消失匿跡。
“夏叢,你也是個可憐人,我一個活著的還對你訴苦,你夜里可會找我?”她收不住淚水,索性不管了,吸了下鼻子,“你還是來找我吧,一個人腦子里吵得很,我頭疼,不如你來陪陪我……”
半晌,依舊無人應話,竺衣賭氣地拍了下墳,“不說話算了!我還不如留點力氣跟活人打交道!”
“看看你,安慰不到我,我還得自己告訴自己想開些……”
“對了,阿娘身子正在變好,等哥再成了家,我到時候一定極幸福了,都等等吧……”
絮絮叨叨說了許久,竺衣將心思一股腦地吐露給一個已經不存在的人,還覺得輕松了不少。
等了一個時辰,暗影總算買到了一塊價值不菲的墓碑,甚至請來了刻字師傅。將墓碑立于墳前,師傅在碑上精心刻了幾個大字:“竺衣之姊——夏叢之墓。”
仇水看竺衣眼睛紅腫,摟著她笑了笑。竺衣擠出淚窩,道:“真好,一貧如洗的夏叢有墓碑了。”
“嗯。”仇水松開她,朝墳墓拜了拜,后對竺衣道:“我們回去。”
“好。”
……
花費了一日半的工夫,眾人于天黑時回到了住處。
左柸在門前與阿娘說著話,正等他們。竺衣遠遠看到,輕快地跑上前去摟了摟阿娘,也不忘向左柸答謝道:“多謝柸先生,因為你讓胥大哥陪同過去,人家都立上墓碑了!我且記著你們這恩情,現在就去育蠱報答。”言畢就回房了。
看著她迅速沖進屋的背影,左柸笑言:“不急于一時,趕路回來先休息吧。”
“也好,還真是倦了,我等下一定睡個好覺。”竺衣回身關上了屋門。
阿娘看天色不早,囑咐左柸早點歇息,也回房了。仇水一回家便去燒了熱水,將水抬進竺衣房中時,她正迷蒙地堅持著等洗漱。
“累了就先睡下,明日再洗不就好了。”他怪她。
竺衣上下眼皮直打架,“不,一身土。”
仇水將水倒好,出去將屋門帶上,竺衣打著哈欠脫衣清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