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給我端來一碗傳說中的“榨菜湯”，我看著碗里飄著幾片綠葉子，還浮著幾個一半一半的炸丸子。之前聽鄰居間打招呼時說過，白事兒，俗稱“喝榨菜湯”，現在這么捧著，著實喝不下去，大姑受傳統觀念影響很深，眉頭一皺，“憨里，難能不喝，不管，得喝完。”爸爸對這些習俗沒有太多講究，這么多年都沒有給奶奶磕過頭，誰會說他不孝順？村里人都是有眼睛的。“喝一點意思意思管啦。晌午飯不準頭啥時候撈著吃，吃幾個丸子墊墊。”

　　二大爺縮跪在棺材的另一邊，與女眷想對應，堂屋門口的當院地上搭起了靈堂，放了些水果、燭臺，草席東邊跪的看著只有20歲，精瘦，不認識，輩分上我要喊叔，倒不像我們王家人的體格。西邊胖胖的大帥跪得很認真，十一月的農村已經很冷了，八歲的大帥比旁邊的“叔”跪得要直挺挺地多，奶奶沒有白疼他！

　　賓客陸續進來悼念，爸爸和二大爺趕忙下跪、磕頭，這兩天肯定磕了不少，剛才沒注意，爸爸西服褲子膝蓋以下沒一處干凈的，能看出來西服里只有一件秋褲，來一位磕一次，好多爸媽的朋友。答謝這一環爸爸看得很重，每一跪都很扎實，來人拉都拉不及，只是，起來就要湊著別人手勁扶著。很多看著我長大的叔叔阿姨們握著爸爸的手情緒激動，奶奶的身體是出名的好，哪怕臥床一年，都沒有人想到會走得那么突然。

　　我在屋里呆不下去，總是跟著進來的一個個熟悉面孔悲傷難過，也不忍看著爸爸一次次跪下去，跟姑姑們說出去透透氣，走到當院看到門口橫擺著幾張桌子，是交禮的地方。我看到白色簿上寫著一個個人名和對應的100、200、500，錢數與親近有關，一般隨200，同事隨500，關系很鐵1000。縣里來的有專門的簿子，這些以后都要還的，爸媽這邊的禮都重，單列出來，整頁地500、1000，我看到干媽的名字——2000，便四處找干媽的身影，

　　“干媽~，你咋不進去也，俺爸爸媽媽都擱里邊來。”

　　干媽捧著我的臉“我堅強的孩子來，難過毀咯不。我不慌進去，恁爸爸媽媽忙著謝客來。”“哪有熱水白，我去倒點給恁媽媽暖暖手。”、

　　門口石墩子上放著個大鐵桶，估計是供忙前忙后的大佬知和客人們喝的，我喊來紅丹，讓她給看簿子的師傅們倒杯水。

　　門東側的小路，平常僅可通過一輛汽車，現在搭了頂棚，十張圓桌鋪開，旁邊是請來辦喪席的廚子，地上好幾個大盆，堆滿了各種菜，僅沒洗的青椒就一麻袋。這讓我想起了奶奶還在的時候，老爸說等奶奶100大壽時，就在現在這條小路上，擺三天三夜流水席，請莊里的鄰居們都來。

　　爸爸想給奶奶過壽，奶奶一直不同意，說過壽容易死，什么“七十三、八十四，閻王不來人自去”。其實爸爸就是想湊個日子大家都來，熱熱鬧鬧的，才像一家人。奶奶88歲那年，爸爸很開心，說要買1萬響禮炮、定制各種大禮花，讓奶奶瞅個過癮。寶林哥就問爸爸在哪辦，這話問得……我也知道在縣城找酒店吃一頓省事，但和在小張樓辦意義是不一樣的。寶林哥又說大人小孩加起來得四五桌，原話我不知道，寶林哥給爸爸打電話聊的，爸爸放下電話氣得不行，說來說去，寶林哥說“沒錢買菜”。三十多歲，倆孩子的爹了，一家人吃飯，不舍得拿錢？爸爸說給他1500讓他買菜去，他說不夠，要2000。縣里大飯店喜酒很好的標準才500一桌。在小張樓，請廚子做300也夠了。不過，這是為奶奶開心，一家人聚聚，餐費爸爸拿了就是，不明白爸爸是無奈了還是氣寶林哥從奶奶身上“掙”錢。

　　說起這個沒出息的王家“嫡孫子”，跟講《一千零一夜》似的，奇葩故事一個接一個。

　　爸媽看著寶林哥長大，他從上初中就在縣里跟著爸媽吃住，幾年他親爸媽沒來學校看過一回，倒是媽媽包了包子用布裹四五層，趁寶林哥下自習給送去。零花錢都是爸媽給，寶林哥留張條就要五十塊錢。九十年代的五十塊錢，絕對是“今非昔比”，爸爸的工資頂多100來塊錢。考不上學，爸媽到處找人托關系讓他復讀，該工作了，又到處找關系讓他有地方干活，一直到現在還讓爸媽找關系幫他升職。往他身上白花了不知多少時間、金錢、精力。

　　正是因為家里把寶林哥當半個兒子養的，爸媽過度地疼愛他導致我一直不怎么喜歡他，甚至覺得他欠我們家的。考上大學，都流行送點賀禮錢，媽媽同事們一人200的包，幾個結過婚的姐姐哥哥包1000，那幾天我就跟爸媽講，請等著寶林哥來，看能給多少，少了一萬都不愿意他！我家一共幫了他多少個一萬，他二胎都替他拿一半罰款。老爸說不要他的，我不，第一次輪到他表現的時候了，憑啥不要。真等到寶林哥帶著愛麗嫂子來了，給了和其他姐弟一樣的數目，可把我氣壞了，他還當他和別人一樣啊！能一樣么！要不要算算我家一共給過他多少錢，還能算清么！我這一肚子的火一直壓著，臉繃著，老爸倒沒啥，依舊坐著和他聊聊家常。于是我憋不住了，看老爸對他那么好，醋意夾著對寶林哥的不滿，沖老爸宣泄著我的氣憤：“把錢還給人家！”

　　愛麗嫂子一開始還沒發現我生氣了“噫，客氣啥，老幺考上大學啦，應該給里知道不，別嫌少哈！”

　　他奶奶的我就是嫌少。“我不要！”

　　“你看，老幺憨咯不，哪有不要里！”

　　“我就不要砸來是！”

　　這一句話讓他倆愣住了。老爸上來緩和氣氛“行了，老幺你上屋里去。”

　　那時候我哪聽得進去一句老爸替哥哥向的話，“你就攆我，你咋不攆他！我是恁親閨女，還是他是恁親兒！”

　　“噫，憨！你不是要學拉丁舞么，這都幾點啦，趕緊拿咯你里鞋去吧。”

　　“我不去！你讓他走！”

　　過了一段時間后老爸告訴我，那天讓他倆拿著錢走，愛麗嫂子在樓下就哭了。我聽到這話更氣，她還委屈啥！不要她錢不正好，我爸又不是養不起我，不稀罕你這點臭錢。答謝宴的時候，老爸讓我道個歉喊他一聲哥，我理都不愿意理他，甚至嚷著讓老爸和他斷絕關系。“這一點你都氣能狠能管嗎，老幺。我跟你說你煩他，我比你更煩他，你知道不。但這都是為了你奶奶，等恁奶奶死咯我立馬給他家人斷絕關系，一次都不回小張樓！”好幾年，我都不是很能理解這句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