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xiàn)在他們兄弟姊妹六人聚在堂屋里，這是老爸多年來的心愿，他總說“家和萬事興”、“聚齊才是家”、“全家拍張完整的全家福，帶著孩子們一起，多好的紀(jì)念。”，而現(xiàn)在，奶奶不在，誰有那個心情去拍合照，奶奶不在，又怎么能算全家福呢。

　　奶奶在的時候，都不怎么回來，現(xiàn)在沒了，誰能替我們王家人告訴奶奶：您的子孫來看您了，她老人家又能感受到么？

　　我還有好多好吃的好玩的沒有帶奶奶去，又有好多奶奶喜歡的來不及再光顧。賣油燙鴨的師傅說會給奶奶留著大鴨腿；前年帶奶奶去的那家KTV，人家說只要奶奶去一律半價(jià)；南京的鹽水鴨、糖藕、酸菜魚，七家灣的鍋貼、香城的板栗、王師傅的梅花糕……老爸還想帶奶奶走一回長江大橋！

　　他們都說奶奶老了，可奶奶是王家的根啊，怎么會老呢，奶奶身體那么好，哪有絲毫油盡燈枯的跡象。哪怕是奶奶臥病在床一整年，我都無比相信奶奶仍會精神抖擻地再站起來對著我展示她那暖人心窩的笑容。

　　他們都說奶奶愚了，說奶奶半夜跟二大娘家人講遷墳頭的事情。但我感覺奶奶那是大智若愚，聰明著呢。奶奶80多歲正身體硬朗著呢，就是耳朵有點(diǎn)背，說話聲音得大一些，可是有些話，聲音小了他也能聽見，我媽那時候總笑她裝聽不見，給她買助聽器，也不用，反正不影響正常生活。后來，奶奶變得大家都說她愚了，一天不會超過五句話，坐在沙發(fā)上倒數(shù)五個數(shù)就能睡著，一天很多時間都在睡覺，也不怎么吃飯，再去老家看她，就已經(jīng)瘦的皮包骨頭了，手上的皮向上一拉都有一指節(jié)那么長。剛看到奶奶這樣我真有點(diǎn)懵，聽爸媽說奶奶身體不好，沒想到是這副模樣。我拉拉她的手，還是那么暖和，只是已經(jīng)咯人了。

　　我愣愣地說不出來話，老爸沖奶奶喊“娘，你看看誰來啦？”

　　奶奶慢慢地抬起頭，眼睛跟近視似的迷糊，“誰~”

　　“你看看，看看這是誰？”

　　“這誰~”

　　“老幺，老幺來看你啦！”

　　“老幺？老幺啊，老幺來啦~”奶奶不是像往常一樣看到我來了嘿嘿地笑，而是說完就把頭低下了。

　　我坐在馬扎子上，握著奶奶的手，趴在她腿上無聲地流著淚，愛麗嫂子在旁邊寬慰我“老幺別難過，咱奶奶小輩里誰也不認(rèn)里，就認(rèn)里燕林、寶林！”愛麗嫂子嗓門大，照往常奶奶肯定能聽見，這也不搭話。“誰也不認(rèn)里，咱奶奶越活越回去啦，村上老人來倒都認(rèn)里。”愛麗嫂子說完嚷著“俺三叔哪”就出了堂屋找老爸去了。

　　第二次再去，上午十點(diǎn)多，二大娘正跪在床上給奶奶穿衣服，奶奶太健康了，我甚至沒有想過奶奶也有讓別人服侍穿衣服的時候，而且是完全沒意識的，一點(diǎn)不配合，任憑二大娘使勁扶著拽她胳膊穿袖子。老爸來了，能幫很多忙，我就干站著啥也弄不了。我說我?guī)湍棠虛Q尿布吧，老爸說我制不動奶奶，哪怕奶奶已經(jīng)很瘦了。我喂飯吧，一口也喂不進(jìn)去。看著老爸喂給奶奶小半碗飯，奶奶就像提線木偶，拽一次動一下。

　　之后再去，我就接受了奶奶不會在當(dāng)院喊著“乖乖來啦”看著我，也接受了一項(xiàng)新任務(wù)——不讓奶奶睡著。雖然把奶奶從床上弄起來，但奶奶不愿意走，腿是軟的，扶起來直接往老爸身上撲，便一直讓她坐在沙發(fā)，可沒三分鐘，就睡著了。我就時不時和奶奶說說話，逗逗她，拽拽她。老爸要是看見奶奶睡著了，會喊喊她，一般是得到沉默的回應(yīng)，老爸拿手掐過奶奶，第一次，奶奶說話了“哎，你掐我抓！”后來，就不說話，直接把老爸的手推開，再后來，便連推也不推了，是已明白老爸不會使勁掐她，還是早已沒有了知覺……

　　但有兩件事，我認(rèn)定奶奶其實(shí)是裝聾作啞，實(shí)際心里跟明鏡似的。

　　我每次去，都在唱獨(dú)角戲，不僅跟奶奶單方面說話，還把耳機(jī)套在奶奶耳朵上將音樂聲音放到最大給她聽，跳小丑舞給她看，奶奶“一直很安靜”，以至于之后每次聽到阿桑這首歌，都會想起奶奶安靜地坐在那里等著自己最終離開的日子。有次，奶奶一天都沒有跟我說一個字了，沮喪、無助，坐在奶奶對面馬扎上抽泣了起來，“你咋哭來？”一句話驚得我猛一抬頭，看見奶奶看著我，哇得一聲，嚎啕大哭，“奶奶你老不給我說話！奶奶你不疼我啦！”像小時候奶奶勸我跟爸媽講要個弟弟，我坐在地上蹬著腿哭那樣，歇斯底里地釋放自己情緒。當(dāng)我以為這句話換不來回應(yīng)時，奶奶

　　輕聲說“憨里，我咋不疼你里！”說完，頭扭向了窗外。我來不及再哄奶奶說幾句話，喊著爸爸跑出堂屋，那種心情像帶著戰(zhàn)利品凱旋歸來的將士，卻在喜悅中多了份心疼，奶奶是醒著的。

　　還有一次，寶林哥、愛麗嫂子、老爸和我都在里屋陪著奶奶，但我感覺是奶奶陪著我們，看著我們幾個小輩嘮嘮家常。我拿iPad給奶奶看老爸那張穿紅風(fēng)衣特別喜慶的照片，愛麗嫂子嗑著瓜子打趣我“老幺，你這不中，拿俺三叔里白搭，你把嫩對象照片給她看。”知道愛麗嫂子是在拿我打趣兒，且我男朋友照片都在手機(jī)里，屏小，奶奶不一定看得見，但仍找出來想哄哄奶奶，“奶奶，你看這是……”剛把手機(jī)擺在奶奶面前，奶奶一把把手機(jī)搶過去，放在自己眼跟前盯著看了一分鐘。老爸他們都笑了。我的奶奶啊，你倒是趕緊好啊，好了我?guī)麃砜茨悖阆嗖恢形揖筒辉敢獍。】赡愕故瞧饋戆。‰y道看了一眼照片就了心思了？我雖一未出閣的姑娘，但在奶奶面前也沒啥好矜持的，“奶奶，你趕緊好哈！我?guī)麃砜茨悖銕臀议L長眼，看看咋樣，白讓老幺吃虧啊！你還得幫我看孩子來哈！”聽我說完他們又笑了起來，說我一個大姑娘家的不害羞。我嚷著讓奶奶幫我訓(xùn)他們，奶奶不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