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川相疊,明月依舊。函谷關外的一處山林中,司馬道畿高做山石之上,手中拿著一根樹枝隨意擺弄著,望著頭頂明月出神。
悶悶的打個噴嚏,司馬道畿吸吸鼻子,不以為意。
夏鋒抬手揮退剛剛向他匯報的人,聽到那邊的聲響抬步走了過去。夏烈站著未動,眼睛警覺地觀察著四周。
“公子,是不是受涼了?”
“無妨。”
司馬道畿收回視線,看著腳下山石,抬腳踢了踢。“有消息了嗎?”
“祖約將軍明日能到這里。”
“好。”望著遠處的函谷關,司馬道畿繼續問,“查出來了嗎?”
“已經鎖定了范圍,今晚便可以確定。”
“好,隨時確定好了,隨時帶過來見我。”
“是。”
夏鋒轉身退回夏烈一旁,并肩而立。
用肩膀撞了撞一旁的夏烈,夏鋒悄聲開口:“阿烈,你說公子這幾天怎么這么安靜?”
夏烈皺皺眉,疑惑的開口,“公子不是一直都如此嗎?”
夏鋒凝眉一挑,“哎,你個木頭,可怎么辦呦?”
“我又怎么了?”
“沒事沒事,挺好挺好。傻人有傻福嘛,沒準以后就哪家不長眼的小姐看上了你,你就入贅過去,懷抱美人,享受榮華,到時候我也就放心了。”
“你又胡扯什么呢?”
“我能扯什么?你的人生大事啊!”
“我此生都不會娶妻生子的!”
“怎么的,娶妻生子還礙著你了?”
夏烈難得的沉默了,夏鋒正稀奇的時候,夏烈訥訥開口,“哥,我還記得小時候爹娘帶著我們騎馬的樣子,雖然我記不清是在做什么,但我記得我們一家四口很開心。”
聽著夏烈的話,夏鋒瞬間斂去了臉上的玩笑。
“哥,我還記得我們兩人是如何一路乞討,一路被人欺打著南下的。若不是彥主和公子相救,我們可能就死在那天了。我不想我的孩兒經歷我當年經歷的一切。”
夏鋒聽著夏烈的話,陷入那噩夢般的回憶。雖然只比這個傻弟弟大兩歲,但很好事情他都記得。
他記得那歌橫刀大馬的匈奴大兵對阿爹揮下的大刀;他記得那個匈奴首領對著阿娘漏出的猥瑣神情和娘臉上的未干的淚;他記得百姓暴亂的時候,那個匈奴首領命令全殺時候的狠厲;他也記得當亂殺開始的時候,阿娘環住兄弟二人的顫抖的手臂以及昏迷前的阿娘的凄厲喊聲;他更記得,當他醒來時,血流成河,沉尸遍地的場景。
不自覺攥緊的拳頭久久不放,夏烈的聲音再次傳來。
“哥,你說爹娘還活著嗎?我們怎么就跟爹娘走散了呢?”
“爹娘,肯定還活著。”壓下心底的恨,伸手搭上夏烈的肩,再開口時已經恢復了往常,“阿烈,爹娘一定比我們想象中過得好。”
“嗯,我也這么覺得。要不然,我們消息網遍布天下,怎么會一點消息都沒有?”
搭在肩上的手,不著痕跡的一抖,夏鋒吃驚的問道:“你,你去查爹娘消息了?”
“對啊,不過,也沒怎么特意查,就隨意看了看相關的信息。不過說來,我既不記得爹娘姓名,又不記得家住何地。之前問過你,你說你不知道。所以,我就隨意看了看。”
看著這個已經比自己壯碩,功夫比自己墻,辦事比自己嚴謹的弟弟,夏鋒說不出感受。自小相依為命長大,此刻他說他試著找過那個曾經的家,夏鋒心中一時百感交集。
“阿烈,以后我們不找他們了好不好?”
“為什么?”
“這個你得這么想,如果爹娘過的不好,他們此刻一定在努力活下去,而我們天天腦袋掛在褲腰帶上過活,找到他們還得害他們替我們提心吊膽,甚至招致殺身之禍,那不如就不找了。又或者說,加入爹娘日子過的不錯,在這亂世能好好活著多難啊,我們就更不能把禍患帶過去了,就讓他們好好過日子吧。”
夏烈略微想了一下,“倒也對。不過哥,我們現在很多消息網都沒了,忘了嗎,以后就是想查也沒地方查了啊。”
夏鋒心中一陣捶胸頓足,只得尬笑兩聲,“呃,對,我就是這個意思。”
“哥,你剛剛跟公子談什么了?”
話題轉的有些突兀,夏鋒心中卻是求之不得,“祖將軍明天到,你要準備一下。”
“好,隨時都可以離開這里。”
“還有一個事。”夏鋒向身后微一挑眉。
“哦你說這個事啊,公子怎么說?”
“今晚能確定的話,隨時帶去見他。”
“嗯,好。”
看了一眼仍坐在大石上望月出神的司馬道畿,兄弟兩人互遞個眼神,齊齊轉身走了。
冬日的山風,有些刺骨,饒是從不怕冷的司馬道畿也有些受不住。伸手扯扯披在身上的大氅,摸到左臂的傷口停了一下。手指揉搓著臂彎處的破口,微不可見的嘆口氣。
伸手從懷中取出貼身放著的半面,手指輕撫著半面上蹩腳的針腳,司馬道畿微微一笑。從小便知他心靈手巧,最擅長做些稀奇玩意,但不管怎樣還是個五大三粗的男子,竟然想起來親手做個針線活。司馬道畿還記得,當時拿到這個生辰禮的時候,自己臉上那濃濃的嫌棄。
現在看來,這針線活雖然沒有女子做的好,卻是這世間獨一無二的珍品了。
看著看著,司馬道畿突覺這半面哪里不對。一側的針腳有兩行,其余三面針腳都是一行。
從靴筒中掏出隨身帶的小巧匕首,細細觀察一番之后,司馬道畿在內側的針腳上用匕首一一挑斷,半面瞬時像香囊張開了嘴。內有夾層,他是知曉的,夾層中有銅箔支撐,這個他也知曉,但兩層銅箔中間竟然還有一物,這個他就不知道了。
用手指將夾層中的東西夾出,竟是個折疊好的羊皮卷。將羊皮卷打開,一張地域圖赫然映入眼簾。
羊皮卷像是做過什么特殊處理,極薄、不透且韌性很大。撫上去,一片光滑,似乎是浸過蜜蠟一般。之前的一場廝殺,沒有及時清理殘血,血色浸入其中,斷斷續續,片片點點。
月色清明,照物清晰。借著月光,司馬道畿認真端詳起來。
右手指腹按壓處,工整的寫著五個大字:禹貢地域圖。這倒是讓司馬道畿為之一驚。
這禹貢地域圖,著實是個稀罕物件。地域圖本是一冊圖集,是由先鉅鹿郡公裴秀歷經多年主持編制而成。圖集共十八篇,囊括了從禹貢時代到晉初,從古代的九州到晉初的十六州的歷史地域變化。當年世祖武帝統一全國,是何等的盛世景象。可惜,后世子孫不知奮進,紛紛野心勃勃卻又無能力治世,將這好好的天下搞成如今這般模樣,民不聊生,生靈涂炭。
這些,司馬道畿原本是不感興趣的,但架不住那位話多的主兒總拉著他長吁短嘆,時不時感慨萬分。日日浸淫其中,想不知道都難。
再看圖中,血色恰好覆蓋著長安、平陽、洛陽、健康四地。
司馬道畿想,這可真應了那句‘血染的天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