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著眼前情緒愈發激動的楊茗，司馬道畿想起四年前二人正式辭別師傅下山的時候，師傅曾說過：這大千人世間，熙熙攘攘聚和散，終逃不過權、利、錢。起初他們二人是不信的，生而為人，又怎能被這些身外物左右。但區區四載，對這人世認識越深，越覺師傅所言不假。窮在鬧市無人問，富在深山有人尋，便是眼前人的遭遇吧。

　　楊茗自行平復情緒后，繼續講，“雖然那是家姐，但因為年齡懸殊，家姐又嫁的早，我們之間從小便沒什么感情。但終究一母同父，我不能拿她如何，看她叫囂過甚，我娘又在一旁哭個不停，我一沖動就把家姐給揍了，家姐也就憤恨著跑了。原本以為沒事了，沒想到，一會時間家姐竟帶著人又回來鬧事，我看著心煩，便一起都給收拾了，并放話，若是再前來鬧事，來一個殺一個。我想著都是平民百姓，骨子里是怕事的，嚇唬嚇唬也就好了。卻不想，家姐派人跟到我住處，而我太過大意放松沒有察覺，又趕上封城查人，她竟以我是劫持賊人的名義舉報到官，引來官兵搜查，逼得大家提前行動，死傷慘重。”

　　最是市井小民難糾纏，只認錢財不認人。

　　司馬道畿不由得為之驚嘆，“你家姐能少時間叫來人，應該日子過得也算富足吧？”

　　“家姐嫁的是平陽城中一家鄉紳人家，慣養打手。不過她過得也不算哈好?！?p>　　“怎么說？”

　　“那鄉紳是個暴脾氣，祖上是賣豬肉的屠夫，每每幾杯酒水下肚，便對家姐又打又罵，家姐經常被打的一身傷?！?p>　　“那她為何不合離？”

　　“公子不知百姓日子，若是有被夫家逐出的，鄰里鄉親定會往死里嘲笑的，家姐雖然時常被打，但總歸不缺吃不缺穿，這世道能吃飽喝足活著比啥都強?！?p>　　“但她若是回家跟你爹娘一起經營小買賣，又有你給家里的錢財，也能過上安穩日子啊。”

　　“呵，不過是舍不得眼中榮華，又不愿吃苦，還有不愿讓人輕瞧了去的虛榮罷了?！?p>　　“想不明白?！彼抉R道畿無法認同這種思想，卻也知道這是必然存在的，但終是無法理解。

　　“公子，此次終是我大意惹事連累的大家，也害了彥主，屬下有罪，請重責。”

　　“呵，你這算什么惹事。他想做的事，從來沒人能攔得住?！?p>　　“公子，請重罰，屬下死而無憾！”楊茗一個頭磕在地上，鄭重高呼。

　　山風陣陣吹過，明月當空，夜寒霜重。

　　司馬道畿起身走過去，伸手扶起楊茗，在他的錯愕中，將他的繩索去掉，拍拍肩膀，“行了，下去吧，我知來龍去脈就好。這幫兄弟，雖然我記不住每個人的姓名，但大家都是什么什么，我心中有數。若是同生共死的兄弟，我都信不過，我又怎么敢把脊背交給你們呢?！?p>　　“公子……”楊茗說不出的激動，“公子，日后若有用得上的地方，哪怕刀山油鍋，楊茗萬死不辭。”

　　司馬道畿微微一笑頷首，“嗯，我記下了?！?p>　　“屬下告退?！睏钴径Y告退。轉身看到夏鋒夏烈二人也不忘行禮。

　　夏鋒走到司馬道畿身邊，“公子，您這是？”

　　“他沒有錯，可能是我錯了?！?p>　　“公子？”

　　“呵，我也沒錯，他不是也猜到我的一舉一動，還做好了一系列應對等著我前去嗎？”

　　“公子，彥主他，他是……”

　　“好了，我并無他意，我也沒有怪他。我只是怪我自己太笨，沒有及早發現。若是及早察覺，可能……”

　　可能什么，司馬道畿沒有說?？赡懿粫饺缃裉锏孛矗靠赡軙胁灰粯拥慕Y果嗎？可能，再多的可能都無濟于事，因為這一切并不是一件事情引發的，若真追溯起來，冥冥之中早已命定了吧。

　　夏鋒不接話，夏烈更不知道說什么，司馬道畿也沉默著。伴著無盡的夜，顯得時間漫長。

　　猛然想到什么，司馬道畿開口打破沉默：“你們可還記得兩年前的瘟疫？”

　　“瘟疫？當然記得，公子怎么想起來這個了？”夏鋒想，若是可以，這輩子都不想再遇到這種天災。

　　“剛剛楊茗說起，我才想起來，兩年前我們救了他，之后回到長安的時候，便瘟疫爆發的時候。我在想，若他說的是真的，那么當年并不是天災，那是一場真真的人禍?！?p>　　司馬道畿此話一出，夏鋒夏烈兩兄弟呆在原地。天災尚覺殘忍，若真的是人禍的話，那可真稱得上的是心狠手辣了！

　　“此事日后再查吧，好好休整一下，時刻打探著祖約將軍的動向，一但到了函谷關，馬上來告知我?！?p>　　“是！”夏鋒夏烈雙雙領命。

　　“哦對了，兄弟們到了多少了？”

　　“基本上已經都到了，還有十人在路上?！毕牧一卮稹?p>　　“派人去他們的碰頭點等著，告知他們不用過來這邊了，想辦法混進平陽城，以后聽瑤觴命行事，她那邊的人手大多精通情報，弱了一些?！?p>　　“是，公子可有這次的領頭人選?！毕匿h請示。

　　“領頭人選嗎，就楊茗吧，他是平陽人，地形熟絡一些，行事方便。”

　　“那從姑娘那邊過來的人，要讓他一同回去嗎？”夏鋒想起那個總是有些無措的人。

　　“不必，留下吧，我有用處?！?p>　　“是！”二人領命下去安排了。

　　長夜漫漫，無心他事。望著明月，司馬道畿想，既然已到這一步，須得好好謀劃一番才是，其余事情不管，定要將他救出來才行。

　　日出東方，山霧還未散盡的時候，夏鋒來報，祖約將軍的人馬已經到函谷關了，此刻正在山中安營扎寨。

　　祖約，字士少，是鎮西將軍、豫州刺史祖逖的弟弟。大家雖口上稱呼其為將軍，實則祖約官至從事中郎，主管選舉。這個官職說忙也忙，說不忙也不忙，反正平時閑來無事，便時常在軍中幫忙兄長管理部眾。

　　此次愍帝出降，長安淪陷，丞相司馬睿于江左廣發檄文，邀各路人馬前往長安勤王，祖約奉命帶部眾來此接應。

　　踏著冬霜，于一處山坳處，司馬道畿見到了這位祖約將軍。

　　身穿戎裝，身量高挺。發髻高束，蓄著胡須，雙目有神，面色嚴肅。雖是管理著部眾，但舉止投足間還是有著文人的風雅。

　　“見過祖將軍。”司馬道畿身邊只帶了夏鋒夏烈二人，紛紛正式見禮。

　　“世子客氣了，我也并非將軍，閑散一人罷了?！弊媸恐畵嶂?，樂呵呵說笑著，言語間透著豁達。

　　一旁還站著一人，看著瘦弱些。但一身行頭卻是耀眼的很，身披金飾貂皮大衣，就連束發的發冠都不一般。但此刻這人站的歪歪斜斜，晃晃悠悠，臉上一片粉坨，一副酩酊不醒的樣子，打著酒嗝。

　　見司馬道畿望去，祖約開口介紹，“哦，這位，便是安東參軍阮孚，阮遙集。他生性放縱不羈，酷好飲酒，還請世子不要介意。”

　　“見過，見過世子?！比钸b集一開口，一股酒味沖鼻而來，打著酒嗝，倒也不忘見禮，“阮某這邊有禮了。今日，不宜飲酒，等來日，”伸手一拍自己身上的金飾貂皮大衣，“來日阮某當了這大衣換酒，與世子不醉不歸。今日，今日就到此吧，我先，先回營帳休息片刻，嘿嘿，休息片刻?！闭f著話，徑直轉身走了，倒也是灑脫。

　　雖是個參軍的官職，但怎么看怎么像個文弱書生。再看他好酒如命的樣子，竟也是個妙人。夏鋒夏烈微微一笑，突覺這阮參軍甚是有意思，日后有機會定要好好結交一下。

　　看著晃晃悠悠遠去的阮遙集，司馬道畿與祖士之相視，哈哈一笑。相攜，向中軍帳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