銀色大眾一頭扎進車海里，在無數(shù)閃爍的車燈中，很快便再也辨不清楚，我往肩膀上猛提溜一下包帶，轉身繞過一只蝸牛，回家。

　　飲詩說話對我總有奇效，一轉頭我心中躊躇，但最終多半會依言行事。夜里，我躺在床上開始想一些亂七八糟的事，盯著細微反光的天花板：一條裂縫，兩條裂縫，三條……

　　隔天周日陰雨綿綿，人正好眠。我窩在被子里睡覺。

　　一串電話鈴聲在我耳邊炸開。

　　“喂？”我尚在迷糊。

　　“宋疏！你還在睡呢？”熱情洋溢的聲音在電話那頭噼里啪啦，“昨晚又失眠了？我給你開的藥呢？”

　　“忘了，昨天有點累。”鼻子里干得難受，我伸手去摸床頭柜上的噴霧，“你今天不是要上班嗎？”

　　“親愛的，勞您睜眼看看時間，中午十二點四十一分！”那頭傳來椅子挪動的聲音，“我已經打好飯坐在食堂了。”

　　“噢。”來來回回都沒有摸到噴霧，我絕望地躺回去，望天，“請問您對您的每一位病人都如此周到嗎？”

　　飲詩似乎是嚼著一大口飯菜：“對一名心理醫(yī)生而言，跟病人之間產生醫(yī)患關系以外的感情是十分不專業(yè)的。”她吞下去那口飯，頓了頓，“但我是一個看眼緣的人，別以為我開玩笑，在我這里，遇見一個你這樣的人不容易，我說我們是知己，不只是為了拉近病人與醫(yī)生之間的距離，我說真的。當然，我更希望幫你變得好起來。”

　　她正式的語氣聽起來怪怪的，但更多的是感動，我抽抽鼻子：“知道了。”

　　“所以，煩您麻利兒爬起來，洗漱吃飯。按時吃藥。”她在那頭用力敲幾下餐盤，“你家今天只有你在嗎？”

　　“動物園新修了個企鵝館，宋嫣這些天一直吵著要去看看，我爸媽帶著她一早就去了，嗯，大概傍晚才能到家，那邊挺遠的。”

　　“那我下午來找你。”

　　“干嘛？你下午不上班？”

　　“今天周日嘛，上半天。”

　　……

　　于是我下床趿上拖鞋，開始洗漱。

　　夏末秋初的雨下起來沒完沒了，黑云沉，風滿樓。一翻功夫，我解決掉一碗面條，收拾好碗筷，坐在桌邊，正拿著面前的一堆藥研究用法，急促的敲門聲響起來，飲詩在門外叫我。

　　我開門讓她進屋，接過她手中的雨傘走到陽臺上撐開，雨水很快匯成一小灘圓圈，轉身進屋，她正站在桌上那一堆藥旁：“剛吃過飯？”

　　“嗯，你來得挺快。”我走過去拿起桌上的藥盒繼續(xù)看。

　　“吃過飯就打卡下班，開車過來一點也不堵。”她接過我手中的藥盒，開始幫我分藥，“我家就我一個人住，一到下雨天總感覺空落落的，沒生氣。反正叔叔阿姨和宋嫣也不在家，過來找你玩，順便得守著你吃飯吃藥……喏，吃吧。”

　　我在一旁看她分藥，默默記住，接過來，放在一張攤好的紙巾上，端過另一旁的水杯，然后一顆一顆開始吃藥。

　　站在桌邊的飲詩看得嘴角直抽，直到我一杯水喝完，起身倒第二杯，她終于忍不住問我：“你吃藥一顆一顆吃的？”

　　我拈一顆膠囊放進嘴里，仰頭吞下一口水，點頭。

　　“飯后吃藥怎么沒撐死你？”她重重呼出一大口氣，無比驚嘆。

　　對現(xiàn)下女孩子之間通常的交往狀態(tài)我沒什么見識，飲詩顯然也不是太了解，但她心中有譜，比我好些。

　　因此，她往我房間的床上大喇喇一躺：“來來來，追劇！”說著又自言自語蹦起身，扯過一根凳子坐在書桌邊，“保護視力。”

　　我抱手靠在門框上瞅著她。

　　“你站那兒干嘛？”見我沒動靜，她扭頭問。

　　“你不是文學青年？”

　　“咦……好吧，我也不怎么看電視劇的其實，但偶爾也看嘛，像這種，很不錯的。”她揚揚手機，“情節(jié)、臺詞、造型以及背景等等都還原歷史，文學性也很強啊，都是藝術嘛。”

　　我湊過去看，正在加載的頁面上顯示出電視劇的名字——《長安》。

　　“講什么？”

　　“好像是長安城興衰，漢代長安。”

　　“？”

　　“這是新出的電視劇，我前段時間工作忙嘛，也沒看過，來來來，咱倆一起開始看。”她殷勤地替我拎過椅子。

　　“行吧……反正還在加載，我去拿點吃的吧，你想吃什么？”我問。

　　“有什么水果？中午吃得咸膩咸膩的。”她毫不客氣。

　　“好像有兩盒草莓，宋嫣嘴饞，我媽前幾天網購的。”我想了想，提醒道，“不過不是應季水果，做蛋糕專用的那種，可能會有些酸，要不……”

　　“我喜歡酸草莓，快去快去，我可不暫停等你。”她笑嘻嘻將我一句話截在喉嚨里。

　　我點頭，晃進廚房洗了兩碗草莓端回屋。

　　手機里正放著片頭曲，我走進去將草莓放在桌上，一人一碗：“這歌不錯。”

　　“那是，林深作詞，林深作曲哦。”她頭也不抬，咬一口草莓，“就知道你喜歡。”

　　我瞬間膜拜：“國樂界大佬……”

　　故事開始了，我坐在椅子上，抱著桌上的草莓碗。

　　長安城門，枯柳林立，風卷微塵。長身玉立布衣公子，負手踽踽獨行。

　　鏡頭調轉，他的臉出現(xiàn)在鏡頭里。

　　畫面尚未穩(wěn)當，飲詩一把抓住我手臂：“他他他……他他……”

　　嘴角鮮紅，形狀可怖。

　　我冷汗：“他什么？你冷靜一點。”

　　“哎呀，你到底多封閉啊啊啊啊！”她咆哮，“這部劇他爆紅了啊！演技炸裂，人品優(yōu)良，三觀超正，與世無爭熬了八年才撥云見日，娛樂圈清流啊！”又補充一句，“不對，是演藝圈，人家是演員。還長得帥！眼睛跟你似的，美的不行，三十歲了，你看看，眼神還能清清澈澈像少年……”

　　“冷靜，冷靜。”我拍拍她肩試圖讓她安靜片刻，這才轉頭看清楚畫面中人。

　　東風拂過，枯木逢春，布衣公子踏馬而來。

　　是他。

　　“我剛上高中那會兒好像看過他的戲，當時就挺欣賞的。”我說，“沒想到現(xiàn)在火了。”

　　飲詩瞪大眼睛側頭看我，大拇指一豎：“姐們兒，慧眼啊！”

　　換言之，他是英才！

　　我在記憶里溜一圈兒，依稀記得這人叫唐尋。

　　整個觀影過程在飲詩時不時的尖叫聲中結束，她拉著我進廚房做飯，雨還在下。

　　“對了，叔叔阿姨帶宋嫣去動物園，可這雨下一整天了啊。”她將砧板放在灶臺旁，問我。

　　我晃晃正拿出來的手機：“天氣預報，晴。那邊離家遠著呢，天氣都不一樣。”

　　“噢。”她開始切一根萵筍，“車票訂好了沒？”

　　“什么車票？”

　　她想了想，停下手中的動作，注視我：“同學會。”

　　“沒，早著呢。”我摁下電飯煲按鈕，轉身打開冰箱，站在一團霧氣里，不說話了。

　　一只手臂從身后伸過來：“你想拿什么？”

　　“那只紅色的碗。”

　　紅碗被那只手端出來，冰箱門被關上了：“沒關系的，不是說好了我陪你去嗎？”

　　我長嘆一口氣，嗯了一聲，點點頭，繼續(xù)做飯。

　　一頓飯吃得刀光劍影，她不停拿筷子敲碗沿，提醒我聽她講今天的電視劇。

　　“你有吃飯敲碗的習慣嗎？實不相瞞，太像乞丐了。”我無奈。

　　“你不喜歡《長安》嗎？”她答非所問。

　　“喜歡。”我繼續(xù)無奈。

　　“還有唐尋，你不喜歡嗎？”她更進一步。

　　“喜歡。”我重重點頭。

　　“看吧。”她得意。

　　“我以為你會更喜歡《桃花扇》。”

　　“都喜歡哈哈哈哈。”她停下筷子，豪邁萬丈。

　　我在廚房里洗碗時，她再一次替我分好藥，守著我將最后一顆藥吞下去，這才拿上她的傘告別離開。

　　周一，飲詩終于開始忙忙碌碌地上班工作，我頓覺耳根子清凈不少——當然，除了晚上八點鐘的準時視頻電話。

　　大體而言，一個小時的視頻電話除卻四十分鐘關于心理學的病情溝通外，余下二十分鐘她便開始跟我喋喋不休地探討《長安》這部電視劇以及——唐尋。

　　不知我爸見到此情此景會不會后悔當初掛馮飲詩的心理號——畢竟她的大多數(shù)行為都透露著十二分的不靠譜。

　　于是，我被動接收到無數(shù)關于唐尋的訊息，比如他在某次采訪中認真溫柔地跟節(jié)目組提供的貓咪講話；比如他在某次綜藝節(jié)目中跟觀眾小孩子交流時會蹲下身子與之平視；比如他每次工作都努力做到極致但永遠處在自尊與原則允許的范圍內……飲詩總結：一個天真而成熟的魅力發(fā)散者。

　　熬到星期四下午，周六去C市的動車票數(shù)量開始飛速減少。吃過晚飯，我出門溜達一圈回家，在只剩四張車票時最終一咬牙買下兩張。

　　這晚，近日來的飲詩的藥給了我一個好睡眠，夢里我小心翼翼經過學校毓桂樓后布滿青苔的石板路，繞過兩根朱紅色石柱，從潮濕的后門走進去，一口氣跑上六樓，站在樓梯口，拂開額前汗?jié)竦乃榘l(fā)，恍然抬頭，暮冬粼粼日光從巨大的落地窗外鋪灑進來，一人立于光影之間，少年清雋。

　　我在睡夢中輕笑出聲，一夜好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