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日,天青有雨,斷斷續續地下。早班公交上乘客稀稀拉拉,我挑了后排靠窗的位置坐定,胸中煩亂,雨絲似有似無地飄到我臉上,涼到心底。
車站里的廣播循環播放著,一字一頓的女聲冷漠得像在念悼詞。飲詩穿一身藏青色連衣裙,站在屋檐下向我招手。她早到了。
時間還早,我帶她到從前常去的小吃鋪子買了些吃食預備著路上吃,回來大廳正趕上檢票。
檢票口的人群推搡著我們向前,頭頂巨大的電子屏上的紅色字幕晃得我眼花,機械地往前小步推移。
到車上找到自己的位置坐下,她開始啃一只雞蛋灌餅。
“其實這家店的雞蛋灌餅一般,以前學校食堂早餐里的雞蛋灌餅才好吃?!蔽叶⒅种幸呀浛械粢话氲碾u蛋灌餅道,“以后有機會請你吃啊?!?p> “一言為定啊,我上大學那會兒在BJ,每天早上就吃這個。”她咽下一口餅。
動車發動起來,我點點頭,望向窗外。
地面鋪滿石子的軌道疾速后退,出站口的破瓦房前多了兩棵懸鈴木。上一次經過這條路時,梔子滿庭,那是一年前的盛夏。
車勻速前進著,偶有一兩點不易察覺的停頓。這條路我看了四年,卻總也覺得四年間的變化竟不如這一年來的大。
飲詩吃完餅開始拿出手機看劇,支架擺好放上桌,似乎是猛然察覺旁邊還有一個我,便伸手扯扯我一起看。
我回過神來,手機屏幕里,唐尋正著一身錦繡華服,在大殿之上慷慨陳詞,鏡頭時不時放在他神采飛揚的雙目上。
時間過得不知覺,第三集片尾曲放到一半時,車上廣播開始通知即將進站。
片刻后我們便站在老舊車站的出站鐵門前,望著面前人頭攢動,尋找路標。
地鐵站翻新,我領著飲詩在地底下來來回回十來趟,最終在摩肩接踵的人群中放棄,決定出站打車。
于是,我們提前半個小時抵達老鴨湯門前。紅底黃字的招牌倒是一點沒變,連滄桑感也沒多一絲一毫。
班長正坐在桌邊玩手機,周邊兩三桌的鍋里騰騰冒著熱氣,我走過去,她沒有認出我來。
“班長~”
“你是?”
“宋疏?!?p> 班長扶額:“宋疏?”盯著我確認片刻,一拍腦門兒,“啊呀,是你呀小才女,怎么瘦成這樣了!”
“還好,還好?!蔽覍擂我恍?,“以前太胖了?!?p> “哪有,怎么樣都還是那么漂亮?!彼呐奈壹纾斑@位是?”
“啊,一個朋友,馮飲詩?!蔽医榻B,“有點事兒就跟我一起來了,到時候份子錢算我兩份?!?p> 班長擺手:“那哪兒能啊,沒關系的,來了大家就都是朋友嘛,別客氣啊,來來來,隨便坐?!?p> 于是三人復又挨著坐下,聊了幾句,一時無話,只好相對玩手機。
到了十一點五十分,陸陸續續開始有人進來。大家寒暄一兩句,三五一二圍著聊天,或獨自玩手機。
我漸漸心不在焉,拇指無意識地在手機屏幕上劃來劃去,時不時抬頭看附近落座的人,沒有他。
正當我再次失落地低下頭時,一個人撲上來勒住我一個熊抱,聲音在頭頂炸開:“疏哥!”
我艱難地抽出手扒拉下來人的爪子:“吳雯,來,先放開。”
“哎,疏哥,你還真來了誒,可想死我了?!彼齽偡砰_手,再次湊上來要抱我。
我笑出聲,回了她一個擁抱。
“大三那年你怎么回事啊,突然就不聯系了,學校沒課了也沒什么機會見到你,去你寢室找過幾次你都不在,后來期末考試,暑假回家一過再回學校就到大四,工作考研什么的一忙起來也給忘了,竟然就沒聯系了?!彼洁洁爨斓乇г?,“打電話通知你同學會你還不接電話。”
“對不起,一些家里的事,不方便聯系。上次也是臨時有事,朋友幫我接的電話。”我歉疚萬分,“那你呢?現在怎么樣?”
“你看見啦,學校讀研,剛剛翹課出來的?!彼器镆恍?,依稀是初見時風風火火,一臉聰明相的女孩。
“挺好的。”我點頭。
她看看我身邊的飲詩:“誒?這位是。”說著壞壞一笑,一臉了然,“我記得某人當年不喜歡男生的啊,這位該不會是……嗯?疏哥……”
“胡說八道什么呢?”我拍她一掌,“朋友。以前的玩笑話你也信??!”
“嘿嘿?!?p> 飲詩從手機里抬頭,打趣:“藏得挺好嘛,宋疏。”又伸出一只手,“你好,馮飲詩。”
“你好,吳雯?!?p> 兩人開始互相認識客套。
“各位老同學,畢業一年了……”班長開始發言。
聊天的人安靜下來,偶爾有一兩句起哄,接著便是叮叮當當的碗筷聲,我看一眼時間,十二點十分了。
我又頻繁望幾眼大門口,終于忍不住,跟左邊坐著的吳雯咬耳朵:“誒誒,我怎么感覺少了幾個人?。俊?p> “挺齊全了,就缺三個人,難為你還能發現?!?p> “什么話,我是那種人嗎?”我白她一眼,“這才第一年同學會,怎么缺三人?你知道怎么回事不?”
“就陳樓、江候帆和文郅。聽說好像是陳樓聯系不上,江候帆呢被導師被導師叫去隔壁學校幫忙實在來不了,文郅在杭州宏洲上班忙著呢,昨天剛被派出國公干,沒能趕過來。”吳雯依舊八卦無所不知。
“噢。”一盆冷水兜頭澆下,我默默坐回位置上。
“宏洲金融?”飲詩湊上來問。
“對,就它?!?p> “厲害啊,你們班還有這種牛人?”
“可不是,這哥們兒不聲不響去了宏洲,學金融的誰不想去那兒?班里知道了都夸他真人不露相,平時也沒瞧出有這本事啊?!眳泅﹪K嘖贊嘆,“你不是學金融的吧?你看,連你們外行都知道宏洲多厲害?!?p> 飲詩碰碰我手肘:“誒,宋疏,要不你也去試試?有熟人,好辦事?!?p> “宋疏你跟文郅很熟嗎?”吳雯面露疑惑,問我。
“不熟?!?p> “噢。”她想了想補充道,“不過畢竟是同學,熟不熟都還是有情分在,去試試也行啊,沒上就當去杭州旅游咯?!?p> “吃飯吧?!蔽颐銖娦π?。
味同嚼蠟地吃完這頓,飯后班長提議去KTV唱歌,我推脫道最近家里有事要忙得先回家,拒絕了。
跟吳雯道別后,飲詩拖著我找了一家偏僻的甜品店,點了一份楊枝甘露,順便要了一杯白開水,看著我吃完藥,問我是要休息還是現在回家。
學校外面熟悉的景致扎得我心口生疼:“回吧,我來買票?!?p> 周六回家的車票不少,時間也充足,我們四十分鐘后已經坐上了回家的動車。
在車上,她問我:“考慮接下來嗎?”
“什么?”
“比如工作啊。”
“還在考慮?!?p> “你的治療時間一共半年,從心理醫生的角度來說,我建議你可以在身體允許的情況下找一份工作,步入正軌的社會生活有利于你的病情康復?!彼ㄗh。
“嗯。”我側過身埋頭,“知道了,先睡會兒。”
其實關于工作的問題我不是沒有考慮過,二十三歲的末尾了,時間不會留個情面等我,家里商量的結果是治療過半的時候可以去找一份輕松的工作,即便當然它的工資可能不會太高,但我目前著實沒什么好挑剔的。
我動動手臂,換了個舒服的姿勢。
飲詩在一旁沉默半晌,開口:“要不要去杭州試試,我記得他姓文,是文郅對不對?”
想了想又說,“當然了,你現在身心狀況太糟糕了,也許過些日子再考慮去杭州?!?p> 我從鼻子里輕輕嗯一聲,繼續假寐。
“其實你的性格里有很勇敢的部分,只是過去二十來年,生活太糟踐人了,誰都不一定受得住,我會治好你的?!彼兆∥业氖?,“也許那時候你就會愿意給自己一個機會了?!?p> 我這人太糟糕,一身不透亮,他一定瞧不上我的。
我在心中默默回答她,一如我曾無數次回答自己那樣。
“如果有一天你愿意透一點縫隙,也許他會是那個把光全帶進來的人呢。”沉吟片刻,她又道,“錯了也沒關系,到那個時候,總會開始變得好起來的?!?p> 我抽抽鼻子,用力回握她的手,松開,笑:“哎呀,快睡會吧,快快快?!?p> 于是,三個月后,我開始四處投簡歷,我的要求很簡單,一份工作而已。
但世事往往不如人意,一個月過去了,大部分簡歷石沉大海,為數不多通知面試的,我皆鎩羽而歸。
一個學金融的非應屆畢業生,經濟分析專業,卻沒資格證,沒工作經歷,心中又著實厭惡了很多年,雖然擅長文學寫作,但自上大學后,為了逼自己一把,也丟下四五年了,再說專業也不對口……處境著實尷尬。
最終還是靠著我爸仗義相助,替我在某個國企公司里謀了個辦公室文員的工作,工資低,但勝在輕松。
日子就這樣流水賬似的一天天過,到了整個治療期結束的那天,飲詩親自送我走出醫院大門。
依舊是個陰雨天氣,卻是一場春雨。
醫院大門前車水馬龍,行人來往,我手中被塞進一張傳單:經濟分析師,今年的你,準備好了嗎?
背景是一摞金燦燦的美幣。
我拎起它琢磨片刻,側身對飲詩笑:“其實你是個預言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