櫻花落了
若水同彼得各是自得其所地笑了,去到那顯得陰涼的河道邊,綠葉似的河上倚著窄小的廊橋,木的赭紅的橋欄和柱,橋邊沿被碩大的樹枝裹著,這是個小的舟,她同他上去了。她記得他吻了她,她所有的戲謔的心思一下子跌下了小舟,河上劃起了她的夢,掩襯著玫紅的晚霞。她喜歡夜晚來臨之前的余暉,這使人覺得沒有什么是比夜晚更長久、更巨大的了,即使是人造的燈火捧紅了一整片瑰麗的天,也不及它長流的夢魘傾吐的芳華。她擁抱著他,同云霞吻別白晝一般不舍,這是她無比快樂的了。
當她要和他分別的時候,他答應她還會再見面的,她就去上夜班了。
白若水看到歌廳里的玉子,認為她不太有精神,便讓她回去休息了,自己可以照顧得了場面,玉子就走了。第二天,若水沒等來玉子,就去會所的住宿房找了她,她看到她呆死在房間里,若水傻笑了一下,走開了。明老板對玉子的死,感到無比可惜,他知道,這樣一來,會所的“四朵金花”就枯死了一朵,這會影響他的財路和聲望,他冒著汗,把這尸體丟給了他的弟弟明成。白若水跟著明成,悄悄地安葬了玉子的尸身,照著那女人的遺書,把她的骨灰倒到鄉下櫻花樹旁的河里,若水照著做了。
她想到這女人的以往的生活來,難免傷心起來,她記得她的模樣。她是相貌細致小巧的女人,櫻花似的眉目和薄唇,細柳的發,發髻都是抹了香料似的甜潤。她的藝妓的舞姿是這里的其她人學不會的,她是從小就在島國(日本)長大的,母親是本地人,父親是來華旅游的島國人。只是,在她八歲大時,她的父母就離婚了,她父親跟著一個貌美年輕的本土女人遠走了,她的母親告訴她,她恨死她父親了。從此,她被母親不易地拉扯到大。
她高中時,看到母親被領回家的醉酒的陌生人侵犯著,她聽著母親的哭泣和哀嚎,害怕地縮在被子里哭。她的同學譏笑她的母親是妓女,她生氣著。后來,她跟蹤她的母親,看著她母親被陌生男人擁摟著進了暗的小房間,聽到母親的呻吟,她捂著自己的嘴跑了出去。她把母親送她的新衣服剪得爛掉,她再也呆不下去了,從高的出租屋里墜入到死灰的貧困小區的別院。她多么喜歡母親的櫻花的眉目,多么厭惡這偽裝的生活。后來,她的母親染了梅毒,她也輟了學,一個人到外面的制鞋廠做起工來,一直到她母親死掉。
后來,她經人介紹,進了明老板的會所工作,慢慢地走起了她母親的那條老路來,繼又有了名氣,被人稱作“櫻花”。可連她自己都猜不透自己這般曲折的命運,到頭來把自己捉弄。兩年前,她碰上了那個叫張和的大學生。
暴雨陣陣的夜里,風潮川流,玉子躲在候公交車的亭子里避雨,旁邊竄來一個灰襯衣的男人,背著包,像無處可去的異鄉來的游客似的,持著壞掉的雨傘,頭發和上衣都濕了,到了小亭子下,便察看起他的背包,咕嚕著這不好、那還好的。玉子往一旁躲著,又止不住往他包里瞧,識得那黑革皮的厚本子,那本子內部倒是干凈的清晰,還可見那整整列列的黑體字來。他覺察了偷看的她,收拾好背包,搭在肩上繼續等他的車。玉子問了他,知道了他在等公交,也謊稱自己也在等公交,事實上,她清楚她是在等明成的助手文濤開車來接她的,并且,那車快要到了。可她還是跟著那個大學生上了公交,去帶著戲謔和無聊的心情打發了這雨中的等待。于是,他們認識了,再不忍心忘記。
那個叫張和的大學生,同玉子交往起來,張和的父母見過玉子,好像覺得她會和她的島國父親一樣薄情與負義,就私下里誡告張和不要和這種不清不明的女人交往,讓他用功學習,找個本地姑娘。可他還是悄悄和她約會,幽深的夜里擁吻著。
明老板向來偏愛玉子,自是不大樂意她工作之外和別的男人曖昧,他想讓她一直纏著自己,纏到他老去。可是,玉子既是同張和私定了終身幸福的,又是尋覓到一個付了情愛的男人,也就不顧其它的什么折磨了。暗地里,商定了和張和一起跑到遠遠的外地去,可是在半路上,就被明成帶著人給攔住了。張和被揍了一頓丟到路上,玉子被帶回去關了三天的晝夜,哭碎了心的模樣,還是別人慢慢勸得她肯生起了氣色。
近一年后,失魂落魄的玉子應了明成的暗示,出了遠門,去到南方張和的老家。她在他家門外邊遠處的地方往里望,看到一個女人哄著半大的孩子,往近了瞧,識得了那個同張和所謂的青梅竹馬的女人。張和從外面趕回家的時候,識出了玉子,他追上了她,她哭著,她說她恨死他了。他抓著她的手,他又抱了她,再沒有什么可解釋的了,這是他順理成章的婚禮,踏著挖好的溝渠往湖里淌,淌進大湖蕪菁的草澤,她看到了,忍著刀尖子失足割下的自己的肉。她想著,在晚上趁他喝醉酒入了眠時,下手剜他的頸上的肉,可她下不了手,哭噎著,從此,再也不愿見到他了。
她是死了心的,活了又死了的,在會所里游蕩,沒有什么記得的親人。她做了她的柔軟的按摩,做了她的嫻熟的茶道,做了她的舞和她的歌,和那些男人一起重復著,好像她又光彩了什么似的,倒也只是哄著自己把淚水當作雞血灑成絨花。
她決定在這三月的她母親死的那一天,也讓自己死去,好讓她的靈魂隨著母親一起去遠處。
若水記得,那個櫻花牽繞的河邊,是玉子父母結識的地方,也是母親的家的鄉野,她愛那里,像櫻花愛著河堤一樣,隨著陣雨零落到塵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