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后,野狗帶著小豪來到一個位于居民區旁邊的工廠。
該工廠擱以前乃是全市甚至是全省的制糖大廠,最盛期間全國砂糖百分之十的市場份額出自這里。后來隨著國門的洞開,隔壁有個叫蛇口的地方強勢崛起,全市制造業面臨經濟制度革新的沖擊,糧票配給制被徹底廢除,工廠的生產資料逐漸被實際私有化。
不久后,工廠遷至彼時受政策刺激而使生產成本遠低于其他地區的蛇口,該地的工廠,不只糖廠一家,陸續被迫關停。
然而有句俗話說得特別好:風水輪流轉。
三十多年后,因生產成本高于工業產值,蛇口的制造業又陸陸續續往內陸折返而遷徙。
現如今,這座被廢棄了三十余年之久的舊糖廠,除了成為素材的提供方以養活無數本地從事自媒體的工作人員,即誕生出無數匪夷所思的都市傳說以外,還是行政機關為了經濟增長和財政稅收的增加而計劃納入城市待開發項目所要拍賣的土地。
于是乎,在小豪來到這座工廠之時,放眼望去,不出所料,皆是施工場景,這對處在經濟上行即持續發展中的想象共同體的人來說,根本不足為奇。
由于施工場地外建有一層鐵皮制成的圍墻,小豪沿著圍墻溜達了一圈,也沒見到入口處,不過倒是有個小洞,隱沒于一片低矮的雜草叢中,野狗輕而易舉地鉆了進去。可問題是人類這體型,實在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啊!
野狗鉆進去后,立馬意識到小豪進不來,遂又鉆了出來,“有一處鐵皮好像快要往里倒了,我帶你去把它推倒,這樣你就可以進來了。”
說完,野狗帶小豪繞到那塊鐵皮的所在地,果真如野狗所說的那樣,小豪兩手一推,還沒使上勁兒,那鐵皮就被推倒了。
隨后,小豪跟著野狗深入工廠腹地,到處是破敗的景致,幾乎沒有一處是完好的。小豪借助傍晚的蒙蒙天色,集中全部精力,方才躲開一個又一個積水坑,而沒讓穿在腳上的耐克鞋受難。
此刻的野狗給小豪的感覺就像一只無頭蒼蠅,先是來到一處鐵皮瓦蓋成的小屋,見里面什么也沒有,便到處嗅著氣息,步伐慌亂無比。小豪悉數看在眼里,不禁在心底疑問道:它這是在找它的弟兄們嗎?
走著走著,突然間,距離小豪最近的一幢三層小樓內傳來一陣震天響的狗吠。原本還與小豪并行的野狗聞聲后立馬奔向了聲源所在的位置。小豪著實嚇了一跳,而后隨著野狗一塊兒跑了過去。
只聽那狗吠聲是從一層樓道最里邊的陰暗處傳出來的。野狗對此咬牙切齒,暗自說道:“怪不得找不到呢,那幫該死的人類,居然把阿五它們轉移到這里來了!”
說罷,沒等小豪反應過來,野狗徑自跑向那陰暗處。小豪怔了怔,隨后掏出手機,打開閃光燈,亦走了進去。
當小豪來到最里邊的那間房門前,不禁感到頭皮發麻,渾身止不住地打著寒顫——呈現在他眼前的,是一地的腥紅,以及眾多倒在地上一動不動的犬類。
小豪一手捂著嘴,一手將閃光燈移至別處,根本不敢直視前方那令人絕望且可怖的殘忍。
“大哥!大哥啊!你終于來了啊!阿五、阿五它們……已經……”惟一幸存下來的犬類亦渾身沾滿血跡,嗓子嘶啞至極,痛徹心扉地將整個身子趴在鐵欄桿上,憤恨而凄嚎。
然而當它發現大哥身后竟跟著一個人類之際,神情驟然變得兇悍,以最大程度齜起牙,朝小豪狂吠了好幾秒,而后其眼神帶有一絲疑惑地轉向野狗,發瘋了似的,怒吼道:“為什么會有一個人類在這里?!大哥!你該不會……去求助人類了吧?!”
此時,野狗處在一片漆黑里,看不到表情,卻能感受到它的黯然。
“我們這群弟兄就是被人類給害成這樣的啊!他們把我們囚禁起來,肆意地虐待我們!難道你都忘了嗎,大哥?!你怎么可以!你怎么可以相信他們?!”
聽那犬類這么一說,小豪的腦子登時“嗡”的一下,心想:該不會真的有公德心、同理心皆喪失得如此徹底的人對這群流浪狗實施如此極端的行為吧?這也太喪心病狂了吧?!
然而事實比小豪所想的還要喪心病狂。
這也是于事后,經小豪回想而得以拼湊起來的:這片地區動不動就響徹著狗吠聲,通常都發生在深夜至凌晨時分。生活在這片地區的居民從始至終沒在意過這些狗吠聲緣何出現,更不會去追究。
“喂,人類,”倏然間,野狗把小豪從無盡的沉思當中硬揪了出來,“幫我把這鐵門打開,我夠不著。”
小豪愣住了。
“我只是叫你來開門的,不是叫你來幫我們解脫的。”野狗異常冷靜,“開了門以后,我數二十下,你給我麻溜地滾蛋。我不會把你跟那群人渣相提并論的,這你大可放心。”
聽罷,小豪這才反應過來,亦曉得了野狗那么說的用意為何。他突然感覺到手機的閃光燈因時間限制而自動關了,四周圍陷入漆黑一片,一點光亮也沒有,陰冷的空氣將他渾身裹挾。
“嘭——”
鎖解了。
“嘩、啪——”
鏈掉了。
“轟!咿——”
門開了。
“嗒——嗒——”
小豪轉身,往外跑。
“汪——汪——”
狗吠在其身后響徹,愈發式微。
唉,人類真是一種奇怪的生物。
既有著喪失了同理心的,又不乏正義感爆棚的。然而,泥菩薩過河,自身難保,又怎能保全其他的泥菩薩呢?
小豪一邊死命地跑,一邊感到深深的無力,以及巨大如海嘯般頃刻間席卷內心一切的愧疚感。無盡的無奈、無助壓得小豪喘不過氣來,淚腺擠出來的“生理鹽水”奪眶而出,卻也只能任由這種情緒在體內肆意地蔓延,令小豪一度覺得自己又重回童年罹患自閉癥的那段最痛苦的時間,直到客觀理性遞歸,主觀感性被掃進垃圾堆,邏輯思維重占高地,恢復和平的統治景象。
小豪的情緒恢復得異常之快,貌似也想通了,之前的經歷,其實質并不以他個人的意志而發生根本改變。就算他大義凜然地充當拯救萬物蒼生于水火之中的英雄,全面介入看似莫須有的矛盾與沖突,將自己所謂的主觀正義與道德強加于人,事物還是會朝著它應有的自然規律而發展,根本不受他的介入與否而發生任何改變。
如果被他人說成是為自己的不作為而找的藉口,那便也爽快地承認了,因為從來沒有人能完美地遵循自己所認為是完全正確的道德觀和價值觀去為人處世。另外,個人的不作為,并不完全歸因于其個人身上,難道整個環境就沒有驅使個人作出如此決策的因素存在嗎?
小豪一路憑本事安慰著自己,回到家后,關上大門,尚處在玄關,背靠著大門,于心里念叨了好久方才小小地放過自己,脫下耐克鞋和襪子,且正要把耐克鞋放進鞋柜里——
“小豪,你現在有時間嗎?我想跟你聊聊。”就在這時,耐克鞋開口,隱隱不安地問道。
小豪愣了一下,停止手上的動作,然后把耐克鞋放置在自己的跟前,笑了笑,語氣柔和地回應道:“有時間啊,聊什么呀?”
耐克鞋磨蹭了一會兒,語氣還是有點不太確定,或者說是不太自信,禮貌性地發出隨和的笑聲,“那個,你要是忙的話,也不急于這一時。”
小豪見耐克鞋如此拘謹,便考慮著它的感受,然后放開身段,打算用交流以期盡快與耐克鞋熱絡起來,遂打趣道:“你呀,總是這么客氣,要不怎么說是名牌呢,顧及別人的感受多過在意自己。”
“我要聊的就是這個。”耐克鞋說道。
“啊?”小豪怔了一下。
耐克鞋見小豪一時沒反應過來,猶豫了好久方才把問題問出口,道:“我雖出身名牌沒錯,但實際上跟其他牌子的鞋子也沒什么兩樣,對吧?”
“你怎么了,今天?”小豪搔頭,一臉茫然,而后好似想起了什么,猛地一拍大腿,眼睛瞪圓,道,“啊!是不是今天上體育課,我把你擱到那堆鞋子里……它們是不是跟你說了些什么?”
耐克鞋嘆了口氣,“我本來是想瞞著你的,但是有一些問題,我始終想不明白其答案為何,越想就越迷惑,所以來找你聊聊,看看能不能找到答案。”
小豪歪著頭,疑惑道:“究竟是什么樣的問題困擾著你呢?”
耐克鞋沉默了會兒,反問道:“我當時是處在一千元的價位被你買回來的,對吧?”
“對啊,我記得把你買回來好像是一年前的事了。當時你值一千三百多元,比現在足足少五百元呢。”小豪回答道。
耐克鞋沉吟片刻,說道:“今天有些不是名牌的鞋子過來諷刺我,說我不是靠質量獲得小豪你的青睞的,而是靠名牌效應、營銷宣傳等手段把你給騙了。”
小豪:“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