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各大報紙頭版均有報道大島遇害一事,一時間公共租界內的日本商人全都惶恐不安,頗有唇亡齒寒之感,他們寫信聯名向工部局施壓,要求巡捕房盡快緝拿兇手,保障日僑安全。
上海的日資紗廠約有20余家,雇傭了數萬華工,但日資紗廠待遇極差,工傷事件頻發,工人工作時長竟長達十五六個鐘頭,工錢卻少得可憐,每日少則不滿一角,多則不過兩三角,僅夠維持個人最低生活。大島生前曾在日本工商會議所得意洋洋地表示“使用華工比用牲畜更便宜”。
不僅如此,兇殘的日本監工還不講道理,看到中國工人稍一彎腰或咳嗽,不問情由就粗暴的辱罵毆打,長此以往導致雙方矛盾仇恨加深。
警務人員在調查大島遇害案時發現,當晚遇害的還有日華廠一名領班,此人叫陳阿發,他的死亡方式與大島極其相似。
“這兩人是同一晚遇刺的,兇器均為飛刀,大島遇害時,守在大華飯店門外的巡捕還朝兇手開槍射擊了,但兇手卻能在極短的時間內逃脫,大抵是對附近環境熟悉,可以肯定的一點是,兇手擅長使用飛刀……”
工部局警務總監費沃利大腦飛速運轉著,憑著多年辦案的經驗,很自然地將兩起血案關聯在一起,這使得他快速回憶起數月前的一件事來:當時大島曾向工部局遞交過一份名單,名單上的一個叫“顧誠”的人被指控為日華廠的工會領導,這份名單是該廠工人陳阿發所提供。
在工賊陳阿發的描述下,警務人員很快繪出了顧誠的素描畫像,陳阿發則繼續潛伏在日華廠工會,有次巡捕接到他的告密,突襲了法租界一處民宅,顧誠似乎有所防備,跳窗而逃……
此后很長一段時間里,日華廠工會都沒有舉辦過任何活動,顧誠仿佛人間蒸發了一般?!?p> 想到這兒,費沃利幾乎可以斷定這起謀殺案是報復性殺人,兇手極有可能是當初的漏網之魚顧誠或有著赤化背景的他的同黨,可沒有線索去哪兒抓人呢?
這天深夜,一艘船身有英文“BETSY”的白色貨輪在黃浦江出沒,船上站有十多個持槍便衣,很明顯是為了防備有人打劫。這艘商船表面上看是運送尋常貨物,實際上還暗藏有一百箱煙土,價值約兩百萬銀圓,是潘定邦從印度走私而來,現在運銷煙土不像過去那樣敢明目張膽了,說起緣由要追溯到1909年,那年的“萬國禁煙會”上中英雙方協定好自1909年起英國將逐年減少對華鴉片輸出,并在十年內完全禁止這項貿易。也就是說1919年后買賣鴉片將不再合法。煙土是未經熬制的鴉片,自然也在禁止之列,但毒品帶來的巨額利潤仍舊吸引著一些不法商人,他們由過去的公開運銷變成了偷運走私。
臨近淺灘時,幾艘點著火把的烏蓬船快速朝它搖去,“BETSY”上的持槍便衣立刻警覺起來,端起槍支瞄準烏篷船。
“水警營的兄弟,勿要見怪!”一個身形魁梧的男子吆喝著走出船艙,這人正是朱世昌。
“今天刮的什么風?”
“無風,風平浪靜!”
雙方打了接頭暗語,持槍便衣們才放下戒心,“BETSY”上暗藏的一百箱煙土很快被卸到了烏篷船上,載滿貨物的烏篷船搖搖晃晃地朝岸邊劃去……”
看到點點火光離自己越來越近,埋伏在岸邊等待已久的黑影兒們蠢蠢欲動了,他們興奮地叫道:“來啦來啦,快,準備動手!”
在夜色掩護下,這群水老蟲迅速鉆入江中,他們個個身手矯健,一番打斗過后,烏篷船上的人全部掉入江中!
過后,潘定邦得知煙土被人洗劫一空十分惱火,但也無法明著追究,只能暗中調查……
一個禮拜過去了,大島遇害案依然沒有任何突破,這日上午,工部局迎來一位不速之客——日本駐滬總領事矢田七太郎。
矢田七太郎身形矮小精壯,蓄著撮板刷胡,穿一身筆挺的西裝,進門后他朝年近五旬的費信惇深鞠一躬:“總董先生,都過去一個禮拜了,兇手還是沒有著落嘛?”
費信惇儼然一位溫文爾雅的西方紳士,客套地招手,示意他坐下。
他看著沙發上眉頭緊皺的日本領事,無奈地解釋道:“很抱歉矢田先生,這件案子確實很棘手,巡捕房已抽調大批人手去調查……”
話未說完矢田就站了起來:“總董先生,這段時間有不少僑民堵在日本領事館門前,他們問我,我們日本商人作為租界的納稅人之一,出了事,難道巡捕房就這樣敷衍了事?難道我們日本人的命在他們眼里就這么輕賤?如果租界當局無法保障他們的生命安全,他們揚言要把工廠遷走?!?p> 說完長嘆一口氣道:“我該如何向他們交代呀?”
費信惇思忖片刻,說道:“矢田先生,這樣吧,再給我們三天時間,三日之內我們一定會將兇手抓捕歸案?!?p> 夜晚8時許,法租界望志路南面一幢五棟聯排的石庫門房屋內,幾位學者模樣的人正聚集在周楚、馮珂這對夫婦家商討事情,除了夫婦倆外,還有復旦大學教授范增、《申報》記者傅蘊初、《民國日報》主編沈勇華。
周楚女士在上海大學擔任總務長,不過三十歲出頭的年紀,看起來精明干練,烏黑濃密的秀發挽在腦后,鼻梁上架著金邊眼鏡。
她看了看左右,一臉嚴肅地說道:“最近公共租界內有日本紗廠老板遇害,相信大家也從報紙上看到了,巡捕房正在追查此事,為避免牽連無辜,這段時間大家行事要格外謹慎,通知各工會蟄伏,盡量不聚集,工人俱樂部也不要舉辦任何活動了?!?p> 其他幾人紛紛點頭。
周楚又道:“這幾個月來,由于斗爭經驗的欠缺和工作上的疏忽,未能及時覺察到工會中出現叛徒,導致一些工會組織遭到破壞,幾位同志相繼犧牲或被捕,這種血淋淋的教訓一定要銘記于心!”
聽完她痛心疾首的總結,其他幾人面色沉重,年輕的記者沈勇華突然攥緊拳頭,咬著牙道:“一定要讓他們血債血償!”
范增道:“下一步,我們除了重啟那些被破壞的工會,揭發資本家成立的偽工會外,還要積極組建工人自衛隊,讓工人力量強大起來,力爭工會的公開!”
這慷慨激昂的一段話頓時又讓其他人燃起了斗志,馮珂眼中閃著光芒:“范教授所言極是!”
周楚端起面前的茶盞,飲了一口放下,朝傅蘊初看了一眼道:“小傅同志是范教授的得意門生,你寫的文章我看過,觀點鮮明、筆鋒犀利,你能加入我們,實乃組織之幸啊,以后我們要并肩作戰了!”說完哈哈一笑,房間內悲重的氣氛緩和了幾分。
傅蘊初也笑了笑,略帶靦腆地說道:“周老師過獎了,我一定盡心盡力。”
幾人正說著話,突聽到一陣輕微的響動,屋內頓時安靜下來。
周楚忙給丈夫馮珂使了個眼色,馮珂悄悄走到門后,問道:“誰?。俊?p> 門外無人應答,“咚咚咚”卻傳來三下叩門聲,馮珂回頭,周楚朝他點點頭,馮珂猛地將門拉開。
映入眾人眼簾的是一個穿黑色竹布長衫、戴著西式禮帽的陌生男人,由于帽檐壓得很低,看不到對方全臉。
男人伸長脖子朝房間里窺了窺,說道:“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我走錯門了!”說完便匆匆離去。
此人鬼鬼祟祟的樣子讓周楚起了疑心,她忙對大家說道:“這人獐頭鼠目的,恐來者不善,今天的會議到此結束,大家趕快離開?!?p> 果不其然,幾人離開會場不到一刻鐘的時間,一群探捕突然闖入周楚家中,領頭的安南巡捕操著蹩腳的漢語:“有人舉報這里非法集會,我們懷疑這里藏有違禁品!”
周楚陪笑臉道:“軍爺,你們怕是誤會了,剛剛是有幾位朋友造訪,但那是我們大學里的一些教授啊,大家一起討論討論學問?!?p> 馮珂連忙遞上一根煙,卻被為首的巡捕推開了。
周楚的解釋并沒有得到認同,那名巡捕一聲令下,一群人動作粗暴地翻箱倒柜,東翻西找,將周楚家幾乎翻了個底朝天。
然而并沒找到他們要找的東西,只好警告一番揚長而去,夫婦倆這才長舒一口氣。
……
而“大島案”這個燙手山芋被扔到了公共租界巡捕房刑事科總探長方文征手上,方文征頂著巨大壓力急得團團轉,三日內若抓不到兇手,上司便要革了他這探長的頭銜。
“媽的,這群赤佬可真會出難題!沒有線索的事兒,到哪去抓捕兇手呢?”方文征心里暗罵又叫苦。
正當他在辦公桌前來回踱步,腦子一片混亂時,一名身穿制服的華捕敲開了門。
“方探長!”他抬起手朝方文征行了個禮。
“什么事?”
探員似乎看出了方上司的憂慮,胸有成竹地說:“關于大島案,我有辦法可抓住兇手!”
方文征一聽兩眼直放光,急急地問道:“唔?什么辦法?”
探員幾步走到他跟前,不緊不慢地說:“這案子明顯是有針對性的報復殺人,兇手雖然逃脫,但追根溯源無疑和日華廠以前的工會有關,而工會成員主要是工人,抓不到工會領導人,我們可以去抓工人,他們痛恨大島和叛徒陳阿發,故案發當晚,未去上工的工人都有嫌疑?!?p> 方文征聽完,眉目逐漸舒展,示意他繼續往下說。
探員接著說道:“我們只要把日華廠當晚未上工的工人抓來嚴刑拷打,相信一定會有人撐不住而認罪?!?p> 方文征摩挲著下巴思索片刻,眼珠滴溜一轉:“是啊,這倒不失為一種辦法……”
探員眉毛一挑,笑道:“我們要做的只是盡快結案,給日本人一個交代而已?!?p> “哈哈哈,還是你小子頭腦靈光啊!”方文征頓時眉開眼笑,拍了拍下屬肩膀,目光中飽含贊賞。
案發前后日華廠正減工待料,工人們夜晚十點鐘全部下班,而大島遇刺發生在九時許,巡捕經過調查得知當晚有兩名男工因傷病等原因未去上工,便將這二人捕去。
酷刑過后,一人被屈打成招,承認自己殺害了大島和陳阿發。
為了打消日本人的疑慮,方文征玩起了栽贓嫁禍,在對那名工人住所進行搜查時,聲稱找到了練習射擊的靶子和飛刀,不久后這名工人就被執行了槍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