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里洋場煙花地,風(fēng)云際會上海灘。
這是一家頗具規(guī)模的豪華賭場,法租界三大賭臺之一,平日里生意紅火,有穩(wěn)定的客源,賭客中三教九流皆有,上至商家巨富下至販夫走卒。
賭博項目更是五花八門,有輪盤賭,還有單雙、回門攤、撲克、麻將等,中西賭具俱全。
白花花的吊燈將一張張賭桌照得通亮刺目,西洋輪盤賭桌旁圍滿西裝革履、吞云吐霧的富人,中式牌九桌前則擠滿短衫布鞋的苦力。
君燁朝許菲琳瞥了瞥,說道:“頭一回來這種地方吧?這可是男人們的銷金窟呀,來這里的三教九流什么樣的人都有,富人享受一擲千金的快感,窮人幻想平步青云一朝暴富。”
許菲琳賞了他個白眼,暗自不屑。
君燁笑而不語,輕車熟路地帶著她去兌換籌碼,將鈔票換成同等價值的籌碼后,兩人擠到一張賭桌前。
這桌玩的是“搖攤”,只見莊家拿起搖缸,有人在旁邊起哄:“四點四點!”
莊家搖了搖,將搖缸倒扣在賭桌上,緩緩掀開,露出了骰子,他大聲吆喝道:“哎,看好了啊!二點!”
押錯點數(shù)的賭客臉色大變,眼睜睜地看著莊家收走桌上那堆銅鑄籌碼。
在君燁慫恿下許菲琳也玩了把,下注后向莊家說道:“押三點!”
莊家搖了搖緩緩掀開:“二點!”
“怎么又是二點啊!”她擰眉。
“別泄氣嘛,再來一把。”君燁笑道。
隨后兩人又去別的賭桌玩了番攤、牌九等項目,正在興頭上,“轟”一聲巨響,鐵門被撞開,大批穿著制服的華捕闖了進來。
“不許動!”領(lǐng)頭的巡捕大喝。
眾手下紛紛舉起手中的勃朗寧。
女客們哪經(jīng)過這場面,嚇得花容失色紛紛尖叫。
“統(tǒng)統(tǒng)抓起來!”那頭目臉色鐵青。
“且慢!”一道洪亮的聲音穿透眾人耳膜,人群中走出一位三七分頭路、穿黑色西裝的年輕男子,他走到巡捕頭目面前,嘴角似笑非笑地抽動了下:“我是這兒的經(jīng)理潘瑞,請問閣下,發(fā)生了什么事情要抓人?”
那頭目湊近他,小聲說:“潘經(jīng)理,上頭法國人查得緊,小弟也只是聽命行事,走個過場。”
“哈哈哈……”潘瑞發(fā)狠冷笑:“你小子怕是吃了熊心豹子膽,竟敢在太歲頭上動土?”
巡捕頭目不甘示弱,立即朝身后招手,探捕們?nèi)缁⒗且话忝蛽渖先ィ?p> 賭場里隱匿的打手見狀傾巢出動!兩撥人扭打在一起,賭具椅子亂飛……
“別打了!停!”潘瑞扣動扳機,槍口朝上開了一槍。
眾人紛紛愣住。
“我們開門做生意的以和為貴,誤傷客人那就不好了……既然閣下公務(wù)在身,我也不便橫加阻攔了。”
兩人配合默契,最終潘瑞讓了步。
許菲琳意識到了事情的嚴(yán)重性,作為滬上首屈一指的名媛,她可丟不起這個臉,忙叫道:冤枉啊,我不是賭客……是被他哄騙來的!”她用手指著林君燁,毫不猶豫地將黑鍋甩給他。
領(lǐng)頭的巡捕瞅著她有些眼熟,踱到她面前:“咦?小姐看起來很是面熟啊!”
“頭兒,好像是個影戲明星……”他身后的探捕湊近他小聲耳語。
“唔,我想起來了!”他咧嘴笑道。
“許小姐,幸會幸會呀,您的影戲,我在大光明影院看過哩!”他探身,滿臉癡漢相。
許菲琳掩嘴淺笑,嗲聲嗲氣的撒嬌:“大哥,我真的不會賭,您就放過我吧?”
眼前的女子楚楚動人中透著幾分楚楚可憐,巡捕頭目不由得生出憐香惜玉之心,忙道:“許小姐客氣了,我們也并非不近人情啊!”
說完轉(zhuǎn)臉對身后的探捕道:“這位小姐肯定是被人誆騙來的,我看,不如給她一次機會吧?”
“行,頭兒您說了算!”探捕們一疊聲地打趣。
許菲琳連聲道謝。
君燁可就沒這么走運了,他和一眾賭徒被巡捕抓走,被罰錢還不算,巡捕居然把他們五花大綁,用一根長麻繩串起來押到馬路上游街,那場面可想而知,活像一長串穿了繩子的大閘蟹,引得路人議論紛紛哄笑不止。
次日早上林蕭吃完飯,照例拿起一份報紙靠在沙發(fā)上看,報紙最醒目的位置印有一張大大的黑白相片,定睛一看,上面竟有被綁捆著游街的長子。
林蕭臉上泛起青筋,放下報紙大步走到電話機旁,撥通了邁爾西愛路那幢洋房里的座機,對著仆人喝道:“叫大少爺馬上來一趟我這里!”
不久后長子略顯心虛地趕來,林蕭抑制不住心中的怒火,沖上前狠甩了兩個耳刮子,君燁臉上頓時出現(xiàn)幾道凸起的紅指印。
林蕭抓起皮鞭,氣急敗壞地抽過去:“你個逆子不學(xué)好……盡在外邊……給我丟臉……我今天……今天非把你的腿給打斷!”
“爸——爸——我錯了,我不敢了!”君燁忙跪地求饒。
吼叫和響動驚動了周氏,她急匆匆下樓,拉住了丈夫,君燁這才躲過一劫。
林蕭扔下皮鞭,癱坐在沙發(fā)上,眼里充滿了絕望,思忖良久,認(rèn)為不能再縱容長子游手好閑了,保不準(zhǔn)哪天惹出大亂子,倒不如找點正經(jīng)事給他做。
“打明兒起,不準(zhǔn)再從家里拿錢了,給我老老實實到華興做事!”他板著臉道。
君燁不敢忤逆,只得遵從……
華興地產(chǎn)公司坐落在廣東路10號,是歐戰(zhàn)爆發(fā)那年林蕭獨資創(chuàng)辦的,相比那些洋商地產(chǎn)公司,這家華商地產(chǎn)公司經(jīng)營方式較為保守,業(yè)務(wù)范圍主要涉及土地買賣、建房出租等,華興所購置的地皮大多在法租界和租界與華界接壤處,開發(fā)的房屋除石庫門建筑外還有少量公寓樓。
林蕭年事已高又患有哮喘病,這兩年很少插手地產(chǎn)公司事務(wù),華興公司暫由次子志遠全權(quán)負責(zé)。
這天上午志遠外出辦事未歸,君燁正坐在副經(jīng)理室的辦公桌后抽著雪茄。
秘書敲開門道:“大少爺,外面有位姓傅的老先生求見。”
“請他進來。”
來者是一位年近花甲、穿愛國布長衫的老者,君燁起身招呼道:“傅老板請坐。”
老人微笑著點了點頭,向右側(cè)的沙發(fā)走去。
“傅老板今日造訪,不知有何貴干?”君燁微笑著說。
老人站了起來,顫巍巍地從衣襟內(nèi)側(cè)的口袋摸出一張合同,走到他面前:“林公子,這個是......多年前我和林老板......也就是和令尊簽訂的《土地租賃合同》,你看一下。”
君燁接過合同掃了一眼,不解地問:“這合同有問題嗎?”
老人期期艾艾地說:“沒......沒問題......但租期已滿......我想......我想收回這塊地。”
君燁一臉錯愕:“您何必急著收回呢,我們還可以續(xù)約啊!”
老人輕蹙著眉頭:“我......我只想收回,不打算續(xù)約了。”
君燁心底升出一陣鄙夷與厭惡,不過沒寫在臉上,而是和和氣氣地笑道:“不好意思啊傅老板,這件事是家父經(jīng)辦的,我不大清楚……這樣吧,我請示一下他老人家再給您回話,您看行嘛?”
老人忙點頭,唯唯諾諾地陪笑臉:“應(yīng)該的!應(yīng)該的!”
待他走后,君燁慢慢斂去笑容,眼里閃出一絲凌厲,當(dāng)著秘書的面恨恨地罵道:“傅文鼎這個老王八蛋,傅家祖產(chǎn)在法租界擴張前原是農(nóng)田,才短短十年他就想坐地生財收回土地和房子?簡直做夢!”
晚上九點多傅記棉布莊門口,傅老板像往常一樣打烊,向路邊一輛黃包車走去。
戴著破舊黑帽子的車夫蹲在街邊,見有人朝自己走來,忙起身迎了上去:“老板,您要去哪?”
“貝當(dāng)路萬宜坊。”傅老板一面說著,一面費力地登上了車。
“好嘞!您可坐穩(wěn)了!”話音剛落,車夫拉著黃包車飛奔起來,馳騁在昏暗的街道上,疲憊的傅老板歪著頭打起盹兒來,一路的街景一晃而過。
不知過了多久,車子拐進了一條暗巷,里面一個行人都沒有,寂靜中只能聽見黃包車車輪“吱吱呀呀”的響聲。
路面有些顛簸,傅老板迷迷糊糊地睜開雙眼,朝四周打量,心中忽地一凜,忙喊道:“哎——小兄弟,停下停下,走錯路了!”
拉車的人仿佛沒聽見似的,反而將車?yán)酶炝恕?p> 傅老板一窒,只覺得脊背發(fā)涼!
“你是誰?到底要干嘛?”
“再不停我要跳車了!”
他的聲音顫抖起來,不知不覺間提高了嗓門。
就在這時,前方忽然躥出兩個黑影,暗夜中刀光閃動,其中一人手里還拿著繩索和麻袋。
傅老板嚇呆了,驚叫道:“救命啊!救命啊!”
車夫猛的撒手,傅老板“撲通”一聲從車上摔了個跟頭,三個男人一齊撲了上去,不由分說地按住他,將其五花大綁了一番,塞進麻袋抬起就跑......
傅家的西洋座鐘沉悶地敲了十下,傅太太坐不住了,她看到兒子房間燈還亮著,便走過去極為不安地敲了幾下。
“媽,這么晚了還沒睡啊?”傅蘊初打開門關(guān)切地問,他一直在房間看書。
“蘊初,都這個點兒了,你爸怎么還沒回來?我往布莊打電話一直沒人接,這可怎么辦呀?”傅太太火急火燎地說。
傅蘊初眉頭一皺,問道:“爸他…..該不會去了朋友家吧?”
“噯呀,我都打電話問過了,都說沒看到他!”
傅蘊初輕蹙著眉頭,預(yù)感到一絲不妙,但還是安慰母親:“媽,先別急,我們沿街找找看。”
淡淡月光下,傅蘊初拿著手電攙著母親剛走到衖堂口,便撞見了一瘸一拐、鼻青臉腫的父親。
“爸!”
“文鼎!”
母子倆同時喊道。
“文鼎,你怎么了?出什么事了?”傅太太滿臉震驚。
“我......唉!坐黃包車時摔了一跤,那車夫跑得急,不小心滑倒了。”傅老板眼神躲閃著揶揄道。
......
第二天早上,君燁揣著一紙合同,來到父親面前邀功:“爸,傅文鼎昨日到公司,說合同上租期已滿,他想收回租界西區(qū)貝當(dāng)路那塊地,在我再三勸導(dǎo)下,他才同意與我們續(xù)約,您看一下有沒有問題?”
看到嶄新的租賃合同上傅文鼎的簽名和那抹鮮紅的手印,林蕭哈哈大笑,拍了拍長子臂膀道:“不錯不錯,想不到你剛進公司不久能有這番長進!”
夜晚,周氏坐在梳妝臺前摘耳環(huán),林蕭忍不住向他炫耀起來:“月娥啊,你知道嘛,今天君燁簽下一份大合同,我就說嘛,這孩子以前是孟浪是不著調(diào),可進了地產(chǎn)公司有了事情做,變化還蠻大的,不能再以舊眼光看待了!”
周氏摘耳環(huán)的手一滯,漫不經(jīng)心地笑道:“這才多久啊,你就這么刮目相看了?
君燁這孩子啊,不同于志遠和少文,他不學(xué)無術(shù)游手好閑,整日與那些狐朋狗友在外廝混,我以前反對他進地產(chǎn)公司,也是怕他還沒個定性。”
林蕭嘆了一口氣道:“其實也怪我,他自幼喪母,我那時只顧著忙生意,疏忽了他,才導(dǎo)致他渾渾噩噩誤入歧途,如今有了正經(jīng)事做,這孩子心性反倒收斂不少,人嘛,總有一個蛻變過程,年輕時誰他媽沒干過幾樁荒唐事兒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