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坐在辦公桌后的少文終于忙完手頭上的事務,他從衣兜摸出一塊絲綢帕子,潔白的帕子上繡有幾朵紫色小花,零零星星分布著,淡淡的清香沁人心脾。
他思緒不由得回到了幾日前——那個陽光明媚又驚心動魄的午后。
當時大批巡捕手持警棍飛奔而來,圍觀群眾驚叫著散開,一名女演員不慎從木梯上跌落,危急關頭是自己飛奔過去接住了她……
他又想起第一次見到那女孩子的情景,那是舊歷七月底的時候,永豐紗廠工頭暴動,自己被暴徒砸傷送進楊樹浦一家教會醫院,幾天后他提出出院請求,護士向一名正查房的女醫生求助:“宋小姐,這個病人頭部受傷,傷口還未完全愈合就吵著要出院,您看怎么辦吶?”
愣怔了半晌,他方才回過神,撩起袖口看了看時間,起身走到落地衣帽架旁,拿起上面掛著的淺咖色圍脖,匆匆朝門外走去。
到達圣心濟民醫院門口時已是下午五點多鐘,天色昏暗,里面的樓窗還亮著點點燈光,少文在醫院門口徘徊,不多久便看到醫護人員陸續走出,一個不留神一抹纖麗的身影已從他身旁掠過——那是個鬈發及肩的年輕女子,穿著藕荷色尼大衣,裹著白絨線圍脖,步子輕快。
少文覺得眼熟,一個跨步追上去,喊道:“宋小姐!”
對方轉過身,果然是那張古典內秀的臉。
“還記得我嗎?”
宋婉卿顯得很驚訝,朝他打量:“你是……那天我在街頭演話劇,從木梯上跌落……你是救了我的那個人?”
少文嘴角浮出一抹淺笑。
“真不好意思,那天走得急,本該道聲謝的……”她臉上帶有幾分愧色。
“別客氣,不過舉手之勞。”說完,少文從口袋里摸出那塊絲綢帕子遞向她:“這個,是你的吧?”
宋婉卿愣住,雙眼閃動著熾熱的光,片刻后從他手中接過,輕聲說道:“謝謝你。”
“這幾朵小花繡得很別致。”
“當然啦,這是我母親繡的,她繡工極好!”她邊說邊抬頭,臉上流露出幾許驕傲。
“這是什么花?”
“鳶尾,每年的五月份到六月份盛開,我出生那會兒家里的鳶尾剛好開花,母親就做了這塊帕子送我。”
“原來還有這么一段故事,伯母真是用心良苦。”
“其實那晚,我有回去找過……這幾天都坐臥不安,還打算張貼尋物啟事呢!”她自嘲似的笑笑。
少文暗自愧疚,脫口道:“早知如此,應當早些來還,對不起,我不知道它對你這么重要。”
“哪兒的話呀,我謝你還來不及,謝謝你給我這么大的驚喜,那幾天的煎熬就當對自己小小的懲戒吧!”宋婉卿忙說。
少文笑了笑:“好在找回來了,看來它同你還真是有緣,以后可要仔細珍藏。”
她點點頭,忽然詫異地看著他:“對了,你怎么知道我姓宋,在這家醫院工作?”
“你忘了?幾個月前我因頭部受傷入住過這家醫院,后來還吵著要出院……我聽見護士小姐喊你‘宋小姐’。”
“噢……我想起來了,原來是你,怪不得……”
少文瞪大眼睛,疑惑地盯著她。
“怪不得我那晚看見你,覺得眼熟,似曾相識的感覺,又想不起在哪兒見過。”她補充道。
少文打趣:“倘若被別人撿走,人家就算有心想還,恐怕都不知道去哪兒找你。”
“可不是嘛?有些事情很奇怪,大概冥冥之中母親想借他的手來還給自己吧?”宋婉卿心里這么想。
兩人沿著醫院門前幽雅的青石板路緩步前行,不覺間穿過幾盞昏黃的街燈和稀稀疏疏的小吃攤,這一帶是工廠和工人聚集地。
“對了,還沒請教您貴姓?”宋婉卿偏過頭。
“我叫林少文,少不更事的少,文以載道的文。”
躊躇片刻,他朝她望去:“能告訴我你名字么?”
“我叫宋婉卿,婉婉有儀的婉,君卿唇舌的卿。”她忽閃著眼睛說。
少文輕輕一笑,心里默念了一遍。
“你在附近工作嘛?”宋婉卿頗為好奇。
“是啊,我在紗廠做事。”
“這一帶紗廠是挺多的,不過看你的樣子不像是工人……”
“唔,那我像做什么的?”少文饒有興致地問。
宋婉卿怔了怔,歪著腦袋思索:“像是……像是工程師、技術員之類。”
兩人并肩走著,她頭頂剛好夠著他肩膀,路燈將他倆的影子拉長……
“對了,你晚飯吃了沒?”她輕聲問。
少文搖搖頭:“還沒。”
“那家餛飩味道不錯,我請你品嘗!”她指著前方不遠處的小吃攤說。
隨后兩人來到攤前,攤主滿臉熱情地招呼道:“宋小姐,剛下班啊?”
“噯。大叔,來兩碗餛飩。”
兩人拖開條凳,在靠墻的一張小方桌旁面對面的坐下,透明的玻璃燈罩已被熏得發黑,下半截膩著層油灰,火苗一顫一顫的,興許里面的洋油不夠了,宋婉卿單手撐著下巴,盯著那簇微弱的燭火發呆。
少文朝四周看了看,兩側是黑壓壓的廠房,隱約有機器的轟隆聲傳來,工人們尚未下工,路面上空蕩蕩的,僅有一排排直挺挺的街燈和幾個稀稀疏疏的小吃攤,昏黃朦朧的光照著大地,給人冷清又安寧的感覺,不禁問道:“你平常都是這時候下班,徒步回去嘛?“
宋婉卿點點頭:“是啊,我家距離醫院不遠,醫院通常下午五點鐘下班,不過偶爾也有特殊情況,譬如說,快要下班時突然有受傷看急診的。”
“你是外科大夫?”
“還不算,我是實習醫學生。”
正說著,兩碗熱氣騰騰的餛飩被端上桌。
飯還很燙,兩人又聊了幾句,提起幾天前的話劇演出,少文忍不住贊嘆:“那天的話劇很精彩,你演得很好。”
宋婉卿微微一笑:“其實那天我是趕去救場的。”
少文靜靜地聽她講述事情的經過:原來宋婉卿的閨蜜傅勝男成立了個業余話劇團,話劇團成員有學生也有工人,這部工人題材的話劇學生們排練了很久,打算在公共租界、法租界、華界各演一場,可就在上周六下午,扮演女主角的女工不慎扭傷了腳,眼看次日就要街頭公演了,傅勝男急得團團轉,只好拉來閨蜜宋婉卿頂替……
吃完飯,少文搶先一步付了錢,宋婉卿爭不過他,臉紅紅的:“說好的我請客,本來也該我請……”
少文沒想到她會這般介懷,一臉認真地說:“這樣吧,下回你請,我保證不和你搶了。”
……
周末的清晨,宋婉卿提著灑水壺正給一株株花木澆水,宋家花園里滿是花木扶疏,都是父親精心栽植的,在這樣寒冷的季節許多花兒都枯萎沉寂了,唯有幾樹梅花傲立在寒風中靜靜綻放,沁人心脾的芬芳悠然彌散……
她剛給一株掛滿嫩粉色層層疊疊花瓣的茶梅澆完水,轉身又來到一株臘梅前,臘梅花比茶梅小一些,淡雅的黃白色小骨朵星星點點的綴滿了枝頭,獨有一份冬日里的清冽與堅韌。
仰望臘梅,她想起了宋朝詩人陸游的《落梅》,其中一句“雪虐風饕愈凜然,花中氣節最高堅。”
父親常教導她:“做人要像臘梅那樣,迎風傲雪,不畏艱難。”正想的入神,背后傳來一道低沉略帶沙啞的聲音:“婉卿,大冷天怎么起這么早?”
她回過頭粲然一笑:“爸,您昨晚不是說園子里的花該澆水了嘛,我當然要趕在您前面起,免得您一趟趟拎水,您身子骨不好有腰椎病,不能老彎腰的,以后這些活兒我來干!”
宋伯韜國字臉,眉眼帶笑,看起來慈眉善目的,他穿著件厚厚的棉袍,雙手插在袖筒里輕嘆了口氣:“瞧把你爹說的,跟七老八十似的,澆澆花而已,又不是什么重活兒,只當鍛煉身體嘍!”
宋婉卿不甘示弱,努著小嘴:“要鍛煉身體啊,那您還是練練五禽戲,打打太極吧!”
父女倆相視而笑……
“哦,對了婉卿,到了祭祀你母親的日子,我今天想去墓園看看。”
宋婉卿點點頭,神情變得莊重。
墓園依山傍水,環境清幽,種植了不少四季常青的松柏,還有高大巍峨的樟樹、銀杏,清一色的白色墓碑靜靜佇立在枯黃的草坪上。
宋婉卿手捧一束白菊,宋伯韜臂彎挎著個竹籃,里面有紙錢、果盤、水果等祭品,父女倆走到第二排最里側那塊墓碑前。
墓碑上方刻有一個紅色十字架,下面豎刻著碑文“愛妻褚蕙蘭之墓”幾個大字,左側還有一列小字“誕于一八八三年七月,卒于一九一四年臘月”。
宋伯韜掏出棉帕子,俯下身認真地擦拭著墓碑,嘴里喃喃道:“蕙蘭,我和婉卿來看你了,時間真快啊,婉卿都二十歲了。”
宋婉卿跪在地上,將手里的白菊放在母親墓碑前,眼里含著淚光:“媽,我想您了,您在天上還好嘛?”
宋伯韜蹲下身將祭品擺放好,父女倆依偎成一團,點燃了紙錢,火越燒越旺,火光把兩張臉映得緋紅,一縷縷煙霧和灰燼飄向天空……
燒完紙錢,宋婉卿將父親攙起。
“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宋伯韜嘆道,突然推開女兒的手跪下,情緒激動地抱著墓碑,頭抵在上面,呼喚道:“蕙蘭!蕙蘭!”
看著蜷縮成一團身體微微顫抖的父親,宋婉卿著實嚇了一大跳,蹲下身從背后扶住他肩膀:“爸——爸——別這樣。”
宋伯韜輕吁了一口氣,平復好情緒后慢慢轉過臉,一字一頓地說:“我,沒,事。”
宋婉卿發現父親那蒼老的臉上爬滿了淚水,她吸了吸發酸的鼻頭,仰望天空不讓淚珠滑落,意味深長地說了句:“媽一定在天上看著我們,她再也不用忍受病痛折磨了,對嗎?”
不知怎的,說完這句她忽然抑制不住內心波動,嗚嗚痛哭起來,現在輪到她父親安慰她了:“好孩子,別哭了。”
她母親是在她十歲那年過世的,得了肺癆,她目睹了母親從一個身強體健的婦人變成病懨懨、終日臥床的病人,這也是她后來立志學醫的重要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