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懷跟其他縣城比起來很小,一個十字路口,上下兩條商業街就是它的全部,若不是傍著某佛教名山開發旅游項目,可能再過一百年也只是一個小鎮。也正是因為旅游業的蓬勃發展,青懷小歸小,娛樂產業卻極為豐富,餐飲、酒店、KTV加起來有二三十家,有幾家酒店還上了星,服務之優直向大城市看齊。
所以,當七八個喝高了的男男女女踉蹌著從得意緣大酒店出來的時候,代駕已經在門口候著了,忙不迭地幫著攙扶客人走向停車場。
燕云今天喝的不多,從離席起就穩穩地攙著廖局出來,只見她右手穩穩地攙著廖局的右臂,左手從他后背伸過去扶住左肩,動作十分嫻熟。
“燕子,你——你酒量還是這么好啊。”廖局斜著身子費力地抬眼望她,又短又粗的眉毛皺在一起,在不知是臥蠶還是眼袋的堆擠下,眼睛越發小了,他有點大舌頭,含糊不清地說道。
燕云低笑一聲,左手輕拍著廖局的后背,“哪的話,是您海量才對,沒動筷子就跟大伙連干三杯,您瞧陳書記——”她有意無意地掃了眼前方醉的歪歪斜斜的同事們,接著說:“還不是第二輪就被您給喝趴了。”
順著她的視線,廖局回頭望向左前方三四米處東倒西歪的陳書記,人已經被兩個同事架著了,卻還是一個勁地往地上攤。
他搖搖頭,嘆息著閉上眼。“唉,世風日下,陰盛陽衰啊,每回都被灌的昏頭轉向,你們這幾個丫頭啊,壞,太壞了。”
燕云還沒開口反駁,就聽得身后有人嬌嗔道:“廖局,您說誰壞呢?”聞聲回頭,見是同事范景玉從酒店出來,馬上瞪了她一眼笑罵道:“怎么才出來?快過來搭把手。”廖局雖然沒有陳書記醉的厲害,但畢竟喝的最多,勉強扶下臺階后她已經獨木難支了。
“來了來了,結賬的時候聽說有優惠劵可領,這才耽擱了會。”身后的女子一邊笑嘻嘻地解釋一邊朝他們緊走了幾步。她身著淡青色的雪紡衫,上面印著大朵芙蓉花,桃紅色澤在霓虹燈下把微醺的鵝蛋臉襯的別樣嬌美,只可惜左肩掛了一個男士黑皮包,右手還拎著一只淺藍色女包,走不出搖曳身姿來。
一到他們跟前,范景玉就把淺藍色女包丟給燕云,然后攙起廖局的左臂,又笑著追問:“廖局,您說誰壞呢?我可沒動您的小金庫,這頓飯是燕子付的賬。”說罷,故作生氣地把男士皮包往他懷里塞。
接過包,廖局連忙訕笑著安撫她:“不壞不壞,你們都是好姑娘,既然燕子請了晚飯,唱歌就我來,哪有什么小金庫,回頭可別跟你姑瞎說。”
“私房錢呢?”
“沒有私房錢!”廖局拍著皮包趕緊為自個辯解:“我對你姑可沒半點隱瞞,還有啊小玉,姑父今天就喝了三杯,你可得為我作證,……三高很危險,我知道,我心里有譜……別跟你姑瞎說啊。”
聽著兩人斷斷續續拉起了家長,燕云放心地松開手。
她跟范景玉從小在一個家屬院里長大,既是一起熬過高考玩過大學的同窗,也是曾經共事兩年的同事。
他們這單位不僅是個清水衙門,更像家族企業,職員隨便一扯就能勾上親,比如她的父親,范景玉的姑父,以及現在的她們都在同一個系統。
離睡覺還早,大伙的下一個聚會點是星辰KTV,燕云在飯桌上已經跟他們解釋過身體不適不能同去。現在要上車了,同事們又來邀她,于是,只得再跟一幫醉鬼一一解釋自己不能去K歌的原因。
“胃有點痛……是真的,騙你們干嘛。”
“唉,外面飲食不規律養成的壞毛病,對不住大伙了,下次,下次一定去。”
“大家玩好就行,小玉幫我唱啦,她唱青藏高原最拿手,看你們誰接的下去,呵。”
“行行行……別拉了,明見、明見啦。”
等把人一個個送上車又目送出視線之后,燕云也招了一輛出租車。
坐在后座,她忍不住用力按壓著太陽穴。胃痛是假的,頭疼倒是真的,從大學畢業和范景玉一起考到家鄉工作已經有六年了,從只喝橙汁到啤酒白酒混著來也有三四年了。
剛畢業時還懷揣著夢想,工作了必須做一番事業出來,等到單位才發現不是那么回事,同事們都是上上網聊聊天斗斗地主來打發時間,最常做的工作竟是招待本系統名為考察實為旅游的領導們以及領導的關系人。
剛開始燕云很不適應,局長開會說領導要來檢查了,必須把墻角地縫這些衛生死角擦的一塵不染。她跟范景玉就馬上照做,蹲在墻角用抹布一點一點地死摳,把辦公室打掃的是窗明幾亮。可上級領導來了并沒有注意什么環境衛生,會議室的門一關跟局長、書記座談起來,十分鐘后就拉著浩浩蕩蕩一群人開赴飯局,然后直奔旅游景點。
年底評選,除了一個“優”字再無其他!
如此反復幾次后,兩人終于也學會坦然面對,工作什么的都可以湊合,酒桌上卻不能含糊。等領導帶頭敬酒后,就要規規矩矩站起來,從職位高低一個一個敬過去,不能喝就小抿一口,能喝就干了。單位的女同事都是海量的主,每每把男人們灌趴下了還依舊談笑風生,至于回家之后如何,誰也不知道。
燕云并不喜歡喝酒,但她喜歡酒桌上的那種氛圍,一個個喝的暈暈乎乎,馬上就稱兄道弟起來,仿佛是投緣已久的朋友。于是上了桌不管啤酒白酒一律酒到杯干,同事們笑說咱局的姑娘啊都是巾幗英雄,個頂個的強!
每到這時就有女同事接茬:聽說某某主任來的時候,您一人橫掃他們五個,來來來,讓我們也見識見識那場盛況,不用五杯,先干三杯吧。
于是,又一個同事陣亡在酒桌上!
飯局參加多了,她就漸漸總結出一個規律,一開始只管吃菜喝湯,等領導們喝的半醉再上前敬酒,保管你瞄準一個,打倒一個。
就像今晚,她奉承話說了不少,酒只喝了兩三杯,頭在第一杯就開始暈了,但第三杯喝完還是停留在最初的眩暈階段。
或許,她就是那種易暈體質,但不易醉。
“姑娘,玉苑小區到了。”司機一邊提醒一邊穩穩地把車停在小區門口。
夏天的夜晚,大家都睡得遲,值班室的大爺聽見剎車聲馬上探出頭來。
燕云習慣性地在后座摸索手包準備拿錢——
左邊,沒有;右邊,也沒有!
她頓時出了一身冷汗,糟!把包落在得意緣了。
“師傅,麻煩調頭,我有東西忘拿了。”
“返回去可以,得打表。”
“行,打表。”
出租車又重新啟動,在小區門口調了個頭往回返,看門大爺見他們走了,不知嘴里嘟囔了一句什么“砰”的一聲關上窗。
從玉苑小區到得意緣也就十分鐘的路,燕云一遍一遍從腦子里搜索到底把包丟哪了?
吃飯的時候,同事們一直跟她聊天,于是就把包給了景玉去結賬,后來,景玉又把包還給她,最后——
靠!
她忍不住暗罵,都怪陳書記他老婆,自打出國旅行回來,就被灌了一腦子洋禮節,跟人告別非要擁抱,弄的她隨手把包放在旁邊一輛車的前蓋上了。
好像,好像是一輛深色轎車——
“師傅,麻煩等我一下。”
出租車剛在路邊靠停,燕云就一路小跑邁上酒店臺階沖進去。詢問吧臺服務員后,對方說并沒有客人把包送進來,還小心翼翼地問她:您是不是落在別處了,今晚可開了不少酒呢。
懶得跟她們廢話,她馬上又跑出酒店,門口停車場三三兩兩停著幾輛車,并沒有記憶中的深色轎車。
不過,她還是懷著僥幸的心理一一過去查看,包里沒有大筆現金也沒有銀行卡,但鑰匙手機身份證丟了可比丟錢來的要命。
“你是燕云?”剛走近一輛黑色帕薩特,車門就打開了。
她退后一步,就見一位身穿白襯衫的男子探身下車,手里拿著的正是一個淺藍色女包。
“不好意思,把包落您車上了。”燕云松了口氣,正要伸手去拿,男子卻把包往回一收,繼續問道:“你是燕云?”
“當然,身份證上有我的照片。”她趕緊提出能證明自己是失主的證據。
“不太像啊。”男子顯然已經看過身份證了,慢悠悠地說。
像你妹!
燕云在心里暗罵,身份證都是素顏好不好,像才有鬼呢。一下子,她對這位拾金不昧的好心人馬上失去感激之情,冷冷地問:“需要我背身份證號碼給您聽嗎?”
“不必,就說下包里有什么東西吧。”對方面帶笑容,打定主意不肯痛痛快快地歸還失物。
這家伙在派出所上班嗎?認領個東西還這么麻煩!
她一邊在心里腹誹一邊耐著性子把包里的大件一一說明,最后經過對方鑒定無誤后才終于拿到自己的包。
粗略翻了一下,重要物件都在。
拿到失物的燕云心情一放松,就忘了剛才被刁難的情景,口不擇言道:“多謝,明天我請你吃飯。”話一出口,她就恨不得掐自己一把,男子似乎也看出她心口不一的糾結表情,笑著婉拒了。
這下,她反而有些不好意思,“那怎么感謝您呢,讓您等這么久,這點小意思請喝杯茶——”說著從錢包里抽出一張鈔票遞過去。
男子愣了一下,然后,他——他坦然接受了。
“我還有事,先走了,再見。”擱下這句話后,燕云努力保持正常的走路姿態直奔出租車。
什么人啊,自己不過客氣一下,居然真的拿了,這家伙也太沒眼色了。回青懷果然是要破財的,既要請同事吃飯,還要被那家伙打劫一百塊,這年頭真是利字當頭,拾金不昧是有,挾恩圖報卻更多。
“有時候,有時候,我會相信一切有盡頭,相聚……”
王菲的聲音打斷了她的思緒,從包里翻出手機一看,是范景玉來電。
“到家了嗎?”亂轟轟的雜音里勉強聽得清她的聲音。
“沒,出租車上呢。”
“怎么還在車上,我們都唱好幾首了。”
“一言難盡,”燕云無奈地笑了,“你少喝點,明天咱們細說。”
“喝什么啊,都醉成那樣了,估計再有一個小時就能回家,我真想學學你也撂攤子。”
聽著范景玉的抱怨,燕云沒回應,她從雜音中仔細聽了聽,笑問:“陳書記在唱什么?又是狼愛上羊?”
“是啊,這是他的保留節目。不跟你說了,明天見吧。”
“好,明天見。”
掛斷手機后,燕云靠著后座想起四年前的那個決定:留職停薪去省城。
記得一頓散伙飯后,廖局拍著她的肩語重心長地說:“燕子啊,去了省城可別忘了這幫老同事,你放心,只要我在,你隨時可以回來上班。”
于是,這四年下來同事們都幫她照應著工作上的事,主要是上面的人事檢查。而她每次回來,也都跟同事們聚一聚,某些時候,酒桌上的情分并不像旁人想的那么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