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琉由笛佑扶著款款而來,蓮步輕移,眉目微垂,禮數拿捏的恰到好處,全然令人挑不出錯。
秦芫面色未變,但竟情不自禁站了起來——四年不見,江琉的眉眼越發與先后相像了,一雙勾魂攝魄的眼睛亮得驚人,與先后不同的,只有那眼睛中令人膽寒的平靜。
漸近了,江琉停下來,屈膝行了大禮:“昨日琉璃回宮,實在勞累,未能第一時間來溫鸞殿向皇后娘娘問安,還望娘娘恕罪。”
秦芫不想計較江琉喊她的是“皇后娘娘”還是“母后”,見到那一張臉后,總感覺心底慎得慌,只想著快點打發江琉回去。她笑一笑,示意江琉在椅子上坐了:“琉璃有心了。前些日子陛下說起你要回宮一事,我便命人將琉璃殿打掃了出來,等你清閑,直接搬過去便是。”
琉璃殿是多年前國主賜給江琉的,只不過那時江琉年紀還小,一直和先后宿在這溫鸞殿里,從未使用過。
江琉沒什么異議。后位換了人坐,溫鸞殿作為皇后居所,自然早不是她能住的地方了。至于東宮,那畢竟是太子居所,再怎么和皇兄親昵,自己一個女子也不能長住在那兒。眼下的琉璃殿,倒是最為適合居住的了。
接下來不論秦芫如何試探,都被江琉軟軟糯糯地擋了回來,秦芫一時也沒了辦法。反觀江琉,好像沒察覺到秦芫話里話外的提防,就這么不咸不淡地與她閑話家常,沒有任何不守禮之處。
秦芫漸漸不耐煩起來,直想請一杯茶送客。可身旁伺候著的鳩兒給她遞了眼色,示意要提著小心。
鳩兒是秦芫娘家派來的人,放在她身邊以出謀劃策,否則就憑秦芫這耐不住的直性子,別說能否登上后位,就是能否在這吃人的皇宮里生存下去還是個問題。秦芫自然是聽鳩兒的話的,當下咬著牙假笑起來,繼續與江琉家常過招。
但秦芫與鳩兒的交流,又怎能逃過江琉的眼睛去?
她一笑,讓笛佑扶著站起來:“看我這腦子,昨日司衣局的公公與我說,今日午時之前要來給我量量尺寸,免得一直用眼睛估著不準,竟叫我給忘了。那么娘娘,琉璃這就回東宮去,過段時間也便搬進琉璃殿了。”
秦芫巴不得她趕緊走,頷首道:“琉璃回宮匆忙,還是快些回去歇著的好。還有段日子便是你的生辰了,你父皇必要大辦一場,你回去早做準備。”
江琉應下,退出了溫鸞殿,帶著幾個宮人返回東宮。走得遠了,笛佑才小聲問:“昨日司衣局真的派人來通知殿下了嗎?”她怎么都不記得?
“遲早的事,被我拿來當個說辭罷了……我從前對秦皇后沒什么了解,今日一見,可知她是個沒什么心機的人,倒是她身邊的那個宮女,以后要時時注意著才是?!苯鹚茢⑹鲇炙频驼Z,準備回去如此交代鶴童。卻是笛佑,她年歲小,天性又活潑,江琉不舍得她卷入這宮中一塌糊涂的暗流之中,因此除了吃穿用度,也不想安排她去做什么事情。但就算是江琉也沒料到,笛佑將她的所有話都聽了進去,心里自有了一番打算。
東宮里,鶴童已拿了厚厚一疊單子等著江琉過目,順便還將那給江瓏請了脈沒來得及離開的章哲章御醫留了下來,方便江琉傳召。
江琉在乾山上的閑暇時間,全部消磨在看書上了,歷史話本兵法醫書雜記無所不包,因此在旁門左道上興許還懂得比這些鉆了一輩子醫書的御醫多些,也能幫上御醫少許忙。
她給章御醫指了幾個方向,如“藥物相克”、“膳食相克”、“藥食相沖”等。江瓏畢竟是太子,御醫院不敢馬虎,因此大半個御醫院的御醫都給江瓏診過脈。平常所用的主藥方是資歷最老也最謹慎的章御醫所開,應是不會有錯,卻還有幾位御醫給江瓏開過固氣鞏元的藥方與主藥方相佐,就怕御醫院一時疏漏,被有心人鉆了空子,加害于江瓏。
江瓏是風寒轉了肺病,咳嗽有痰,正是章御醫的專攻所在。他雖不覺得御醫院會疏忽到如此境地,但看這離宮多年的小可憐公主為了兄長如此急迫,便決心用這一下午的時間陪著她找找方法,好歹對她有個安慰。他擰著眉頭仔細檢查了各藥方,江琉也是不停翻著從乾山帶下來的醫書細細對比,果然一無所獲。
直到章御醫拿過那張寫滿江瓏日常飲食的單子,粗略掃了一眼,“咦”了一聲。
江琉放下醫書,看著章御醫的臉色由青轉白,又由白轉向發紅,最后怒氣沖沖的一拍桌子,倒把一邊偷偷坐了半張椅子打瞌睡的笛佑給嚇了一跳,差點給滑到地上。
“章御醫,可是看出什么來了?”
章哲也覺出自己的做法有些不妥,連忙掀袍而跪:“殿下,是臣失態了。但這膳食方子,確實有異?!?p> 江琉將唇抿得緊些,示意章哲繼續回話。
“老臣曾吩咐過,太子殿下的膳食每三天就該列出來送去御醫院,方便臣等防范調度??涩F在這單子,卻與老臣曾看見的,不一樣啊……”
“何處不同?”
“回公主,臣所開藥方中,甘草與杏仁占了大份量,甘草與鯉魚相克,杏仁與薏米是不可同吃的??膳c我在御醫院看見的那些單子不同的是,這單子多了太子殿下每三日就進半條鯉魚,每兩日就喝一碗薏米粥。偶爾小毒雖無礙,長年累月積下毒性,卻能大傷殿下元氣??!”
江琉冷哼一聲,將氣的不輕的章御醫扶起來,讓笛佑叫了鶴童進來:“這膳食單子,可與送去御醫院的那些一致?”
鶴童明白是找出了問題,眼睛都亮了一下,希望在漸漸放大:“都是奴婢親自書寫,絕對一致?!?p> “那么每每將單子送去御醫院的,也是你嗎?”
“這……倒不是,奴婢不敢離開太子身邊,因此去御醫院,皆是叫小廚房那個叫月染的小宮女送去的?!?p> “麻痹大意。”江琉輕輕吐出這四個字,鶴童一愣,大體懂得了事情的出處,連忙跪下請罪:“是奴婢的錯,奴婢是覺著這些小宮女是奴婢親手教出來,才放心將如此重要的事交給她去做,公主恕罪。”
她又抬起頭來,眼里有淚光泛出:“殿下的病,還能好嗎?”
江琉將視線定在章哲身上,章哲擦了一把汗——他還以為是御醫院的誰被收買了,誤了太子大事,將來被查出,整個御醫院都脫不了干系——連連點頭:“查到癥結在哪,事情就好辦了。殿下從此不能再進魚腥和薏米,臣再給殿下開幾個小方子,將殿下的身子調養一下,復原指日可待。只是陛下……”
“煩請章御醫在真相大白之前守口如瓶。我父皇若知道是有人蓄意謀害皇兄,定會下令徹查,反倒打草驚蛇?!?p> 章哲感謝江琉提點,不然時間久了,太子的病情越發加重,自己也定會被治罪。當下點頭擔保,會在真相大白之日,在國主面前作證。
鶴童一直跪在地上,眼神呆滯,只能想到是自己差一點害死了太子。聽得太子有救,當下呼出一口氣,又一口氣。
感念先后在天之靈,公主聰慧,太子殿下,有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