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晴時在院中,落雨時在檐下,褚齒在竹椅上躺到第二十一日時,身子已經恢復了大半,手腳也恢復了力氣。
不知何故,清祀這些天沒有來,以褚齒的脾氣,自然也不會主動去找他,她站在廊檐下看了一會兒毛毛雨,覺得身上發冷,回屋轉了一圈不知該做些什么,蠻蠻子這幾日也總早出晚歸,屋子里空蕩蕩的,褚齒不禁有些悵然,最后回到自己房中給沉眉寫信,并決定明日就去青竹幫做事。
她竟有些想念青竹幫的人們,只是這念頭很快被掐斷了。
褚齒與沉眉的書信往來由寨中兩個善騎的兄弟山虎、山龍交互傳遞,褚齒與此二人不碰面,每次褚齒寫完信,就到東市口的陳徐裁縫鋪買一件東西,將信件留在老板陳徐手中,他是沉老爺子安插在京城的一個樞紐中心。若不是急信,老板一般過一兩日才會通知信使來取信。
從京城到鹿歸寨山高路遠,途中難免會有差池,褚齒想了一個法子,每次寫兩封信,一封假的由信使普通攜帶,另一封藏在馬鞍的暗盒中,如真遇上了官兵搜檢,第一封便可應付過去。
“郎近日身體可好?吾在京城遇上了師弟,好巧不巧做了鄰居,聽其所言,是你告訴他我來了京城做事,此話……”筆到此處,褚齒覺得不妥,將紙揉作一團,扔到火盆中了。
“郎近日身體可好?家中事務是否安頓?吾心中仍有幾件擔憂的事,一為臨別前所提的家賊是否有些眉目,二為紅花日漸壯大,身臨此境,方知其根基之雄厚,你我所謀……”
信末,褚齒才草草添了幾句,詢問清祀所說之事是真是假。
次日一早,天光明亮,連下的幾日雨昨夜忽然走了似的。褚齒早起洗漱、束發、穿衣,吃三個大包子,迎著早晨的冷風,精神抖擻地往紫云巷去。一路上有幫眾看到褚齒回來,都樂呵呵地跟她打招呼,早先比武一事也算是讓褚齒在幫中混出了一點名氣。
褚齒徑直穿過整個紫云巷,一路到了令雨設立在幫內的書房。一進門,淡淡鴨梨香與暖風包裹了褚齒,她感覺耳朵像溫水中的薄冰般一下化軟了。
不等褚齒開口,令雨幽幽道:“你回來的這般早?”他低著頭寫字,從未抬眼看一下她,幫中只有令云和褚齒進他書房不敲門,令云進屋總沒聲響,褚齒進屋動靜大得偷油的耗子都嚇回去。
“躺了幾十天,都要在那椅子上生根了。”褚齒暗暗打了一個不張嘴的呵欠,大大咧咧走到他書桌前,雙手支著腦袋,用水汪汪紅彤彤的眼睛看他,“事情沒辦成,你還罰么?”
令雨仍低著頭寫字:“念你膽識過人,姑且不罰了。”
“那令主事有沒有什么新的差事要交與我辦?”
令雨寫字手快而穩,龍飛鳳舞,字字飄逸卻不欠穩重,看得褚齒心中十分舒暢。令雨寫罷最后一個字,利落提筆,一面思索,一面將紙筆整齊收好:“這幾日忙得我也累了,等會兒你陪我種菜去吧。”
“好呀。”褚齒心想,這令雨平日看起來就是個驕矜貴公子,她倒想看看他種的是什么稀奇的花草,叫他稱作了“菜”。
令雨起身,褚齒緊跟著他,跟了幾步,令雨回頭瞪她:“你跟著我做什么?”褚齒不解:“你不是說去種菜?”令雨似乎在嗓中憋了一句粗話,但心中仍掛念著孔孟老子,最終出口的言詞只被那粗話篩過了一遍:“我,去更衣,你,別偷看,外頭候著,門帶上。”
“以后話說清楚些,幫眾們都是粗人。”褚齒臉上掛著笑,心中卻罵:真看不慣你們這些人有話不直說的臭毛病。
褚齒坐在走廊上的闌檻上,晃著雙腿等令雨,一面打量著附近的格局與值守情況。少頃,令雨出來了,脫去寬袍大袖,穿著幫內打手常穿的青布便衣,束袖,束褲,瞧起來卻還是一副文官模樣。“走吧。”令雨說著往前走。
褚齒跳下來跟在他身后,一路到了早先褚齒負責澆糞的那塊菜地。她一下明白了,除了令雨,沒人能想出那么麻煩的澆菜規程,又是記錄、又是量糞,不能多澆一勺,不能少澆一勺,澆完還要簽名確認。
令雨背手站在地頭,放眼偌大的菜地:“前頭這幾畦地是我種的,這頭是蘿卜,過去這塊是芫荽,那頭剛冒綠芽兒的,是新播種的小白菜。前些日子我忙,野草生得到處都是,你今日就與我除草好了。”令雨手中是有事情要褚齒去辦,但念她身體初愈,干脆拉著她一起做些輕便農活。
褚齒瞇起眼睛:“我澆了那么多天糞,都沒見過這么多雜草?你前幾日忙什么呢?”
令雨瞟了她一眼,淡淡道:“沒什么。”
見令雨口風緊,褚齒不再問,蹲到地里乖乖拔起草來。這些日子她不在幫中,幫內消息只能從令云口中聽見一星半點,令云是何其聰明的人,他雖然口無遮攔,真不該說的,他一句都不會透露。
褚齒百無聊賴揪著野草,心思飛到了別處:青竹幫人多勢眾訓練有素,縱然鹿歸寨真能東山再起,車馬勞頓帶人從鹿歸山到別人的底盤對抗,也是以卵擊石;青竹幫運行靠的是法度規章而非幾個首領,若是只挑一支精良隊伍,在幫內放個火,暗殺一些領頭的人,也難以將青竹幫連根拔起,還會引起令家兄弟的警覺。更何況令山神功蓋世、如有天助,旁人想近他身都難……
令雨從一旁的工具房拿了些小鋤頭,在一旁挖起了蘿卜,一邊道:“秋冬季節,蘿卜燉肉,加一些枸杞干,芳香四溢,滋味甚好。”
蘿卜軟爛水嫩的口感仿佛在嘴里化開,褚齒垂涎三尺、興致高昂:“你這蘿卜看著很水嫩,我買兩斤帶回去吃,你開個價吧。”
這一點性格倒是挺招令雨喜歡,他生平最厭惡理直氣壯張口就向人討要好處的人,比如令云。
“不必了,送你幾個便是,再捎帶些你喜歡吃的菜帶回去吧,我聽令云說你祖父是個善烹飪的人。”令雨將挖出的蘿卜整整齊齊碼在田埂上,那蘿卜白白胖胖,好像一群兩月大的新鮮嬰兒。
褚齒一陣心花怒放,把一肚子壞水潑到了九霄云外,美滋滋拔蘿卜去了。東邊日頭暖暖地升起來,褚齒主動和令雨聊起了家常事,問他為何武功不如兩位兄長:“你較常人聰穎,若不是故意偷懶,功夫怎會只學得一星半點?”
“武能煉人意志,習武自然是一樁好事。只是自幼功夫太好,易使人驕,你看令山令云,哪一個不是將他人看在泥地里的人。”令雨挽了落下的袖子,一屁股坐在田埂上休息,雙目望著遠山,“我們少時習武,師父只肯教些拳腳功夫,若不是我爹苦苦相逼,他也不會一早就將那兩個魔頭調教出來。”
“魔頭?哈哈哈哈!”褚齒大笑起來。
令雨也笑了笑:“我自幼將修身齊家治國刻在心上,常被他們恥笑,但師父總偷偷告訴我:他們兩個將來都沒出息,小時候是師父討厭的小魔頭,長大了是人見人恨的大魔頭,我才是國家棟梁。”令雨說著看向褚齒,臉上帶著自嘲的笑,“如今想來,只是師父寬慰我的話罷了。”
雖身子骨單薄些,與令山令云二人相比,令雨身上卻有一股凜然正氣。若說令山與令云是魔頭妖孽,令雨就是一把斬妖除魔肅清三界的無上神劍。
褚齒斂了笑容,正色道:“頭一次見你,我就覺得你是將相之器,你師父說的話不是哄你,縱然是哄你,你今日卻實有治國之能。”
“當朝太子無能,齊王與肅親王各執兩派,卻都不是什么好東西。朝中重臣只顧內斗罔顧黎民,民間山匪惡盜橫行,修寢陵致黃河水災、崇州蝗災顆粒無收、青陵城瘟疫及邊關騷亂不停,皆被這京城太平繁華壓在泥里。”褚齒壓低了聲音,“青竹幫背靠齊王,不論你是否能助齊王登上太子之位,都可借青竹幫之力歸順入仕,將來居高位、濟蒼生則指日可待。”
令雨看著褚齒,心中一時間掀起滔天巨浪,他未曾料到自己的頭一個知己竟是個進京賣身尋父的鄉野丫頭。褚齒所言不假,令雨心中一直憋著一股氣,只恨自己沒有生在官宦人家,自小做了他人的傀儡,雖然他是青竹幫主事,卻從未認為青竹幫理應存在,竟然還發展到了如今程度。
“廚房這時候剛剛忙起來,我們去借些調料和肉,到我那兒燉湯。”令雨道。
葉面上的泥水一點點干涸,留下一塊塊黃印子。褚齒與令雨各抱著幾兜蘿卜,往后廚去了。
彼時正值午膳,后廚煙熏火燎,幫眾知道褚齒今日回來,正議論紛紛。雖不知發生了何事,卻都知道褚齒近日得了主事垂青,八成不能再比武贏錢了。
一團猛火在鍋中躥起,燒肉顛了幾顛,滋滋的冒油聲和擊鍋聲交相呼應,一籃子扁豆沖下鍋,嘩地一聲油花四濺,一陣翻炒后全出鍋了,滿滿盛在盆子內。
“你們不覺得褚齒還挺漂亮的嗎?”燒菜的主廚葛正扯下肩上的棉巾,抹了一把濃密胸毛上掛著的汗珠,“就是糙一些,沒個女人家嬌俏的模樣。”
瘌痢吃力地將盆子端起:“呸!那叫糙一些?她就是個漢子,這輩子都娶不上娘子的粗漢子!”
“葛正,我給你送了些蘿卜來。”令雨忽然出現在門口,嚇得瘌痢一個踉蹌,左右搖晃起來,褚齒抱著蘿卜沖上去,抬腿幫他穩住了盆子。瘌痢定了定神,端著一盆菜連忙往膳房走。
“哎,謝過令主事。”葛正回頭朝令雨笑笑,轉頭呼一個小弟去拿菜,“將這蘿卜堆起來,咱們晚上做個蘿卜湯。”
“葛正,我是來向你借些羊骨和調料的,我的午膳及晚膳就不必送過去了。”令雨道。
“借什么,咱這兒幾時缺過東西。”廚房小廝樂呵呵領著令雨和褚齒拿了羊骨四斤、貢椒一把、香葉一兩,令雨看到墻角堆著幾團濕漉漉的老姜,連忙過去掰了一顆,叫大家取笑了一番。令雨和褚齒走后,廚房內炸開了鍋。
瘌痢第一個叫嚷起來:“怪哉!那婆娘怎么和主事走得這么近?”
“田舍奴……葛兄方才正說褚齒生得俊俏呢,自然是令雨對她有點意思。”
葛正聽了這話卻不以為然:“放你娘的屁!你們真是……朽木不耐燒也。依小雨的性子,他喜歡的自然是那臉兒圓圓、腰兒細細……”葛正說著連人帶鍋一并婀娜搖曳起來,“讀了上萬詩書,溫柔賢惠,內能持家教子煮羊湯,外可……穿著粗布衣裳,渾身上下也透著一股宰相千金的貴氣!”
聽了這番曲折的發言,眾人仿佛都陷入了沉思,只有瘌痢忿忿道:“你說來說去,也沒說主事就不喜歡褚齒呀!”
今日初十,按青竹幫慣例,每月初十日令山會領著幾個隨從在幫中各部巡視,一面查看并記錄幫內運作情況,一面賞些銀錢。令山正在門外聽見了瘌痢的話,周身燥熱起來,先眾人一步進了廚房,面色鐵青:“是誰在幫中散播謠言?”
見是令山來了,廚房內的喧囂忽地一下沒了,仿佛灶中柴禾也不敢大聲噼里了。葛正當即放好鍋,垂首道:“大主事安。”屋內一眾人也跟著紛紛垂首。
“你們方才說的話,是從哪里聽來的。”令山威嚴地站著,宛若高高廟宇中一尊白玉石塑。
“回大主事,并非傳謠,只是方才令雨主事與褚齒一同過來取些食材,大家調侃兩句罷了。”葛正道。青竹幫創建之初,葛正就在廚房管事,摸得清幾位主事的脾氣,知道此事只需稍作解釋,誰知瘌痢這憨貨不明就里,畫蛇添足補上了一句:“大主事不必擔心,大家都說令雨主事不會看上那等憨貨的。”
原來他們說的是令雨。令山一時間說不清自己心中什么滋味:“本月后廚的賞銀一律扣著。”
眾人恭恭敬敬送走了令山一行人,葛正朝瘌痢頭上就敲了一個暴栗:“你才是憨貨!”瘌痢幾乎要哭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