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秋之后,天氣漸漸轉涼,肅殺之氣惹得萬物凋零,院落中的花草無一幸免。秋,一年中再尋常不過的一季,卻充溢著悲涼。那年的秋天,于他人或許無異,于我,卻是終生難忘的痛。
那年,我15。
劍光掠影,一地落葉似枯蝶翻飛。午后的陽光灑落在臉上,秋風也溫暖了不少。素不喜秋之肅殺,偏要與之一較高下,即使動不了它幾分。尋常的練劍,于我亦是一種樂趣,抑或是一種自我消遣。
恍然間,回廊下響起掌聲。沉浸在劍影枯葉中的我一驚,定神一看,是父親,剛從丞相府里回來,連衣也尚未換。
“爹,您回來啦!”我收劍,笑著迎上去。
“霏兒的劍術又見長了?!备赣H說著,露出欣慰的笑容。
受到贊許,我心中不免興奮,卻仍是謙虛地道了句“不過是自己閑著,摸索出個皮毛罷了”。我把劍交給一旁的伺從,攙父親進了屋。
父親坐于案前,我則伏在案邊。
“爹要吃些什么?我命下人去準備?!?p> “不了?!备赣H看我良久,又道:“爹就你這么一女兒……”他欲言又止,默然許久,再道:“他日爹去了,你便去投張丞相。他對我們公孫家一直很照顧,相信他定不會虧待于你。”
“爹說哪里的話,爹長命百歲?!蔽衣詭蓺獾鼗厮?。
當時,我并沒把他的話放在心上。
父親輕撫我的臉。我還依稀記得,那日父親眼神里,流露出神秘的憐惜與不舍。再接下來,記憶,便只是記憶了。
秋悄無聲息地帶走生機,再好的景,在這樣的季節,亦不得長久。
那日,我正親自下廚,為父親準備下朝回來的點心。忙碌可以讓人忘卻孤獨的寂寞。
廚房外,一陣急促的腳步聲自遠而至。
“小姐,小姐,不好了,不好了!”
我停下手中的活,來到門口。是管家林伯。平日里穩重的他,一路狂奔過來,邊跑邊喊,上氣不接下氣。
“何事如此驚慌?”
林伯咽了咽口水,說道:“老爺,老爺他……”他未說完,又是一陣喘。他這個年紀,與我父親相當,顯然是跑得急了。
“爹,爹怎么了?”
“方才宮里來人報信說,老爺在朝堂上惹惱了大王,大王一氣之下,當即處以絞刑。”我幾乎不敢相信,數個時辰前方從府門口送別父親,幾個時辰后噩耗便傳來。
“老爺的尸骨,已入殮,現正往府上運來?!绷植a充道。
“林伯,備馬,我要接爹回家。”我難以置信,要去探個究竟。
街上熱鬧依舊,而于我皆已成浮云矣。到了街口,見一行人運著棺槨往這邊來。我立即勒馬,欲上前詢問。領頭的青年一身黑衣,黑發纏束頭頂,見我,便也勒馬,手握韁繩,向我做了一揖,道:“姑娘可是公孫霏?”
我回禮道:“正是小女。不知您是……”
“在下奉丞相之命,護送將作少府公孫大人的尸骨回府?!?p> 青年身后的馬車上,碩大的木棺靜靜地躺在那兒。淚水不禁奪眶而出,我立即以手拭去。大庭廣眾,怎能失了貴族之儀。
“小姐節哀?!?p> 從街口回府,這條路我從未走的那么漫長。到了門口,青年讓隨行的人把棺木從車上緩緩卸下。林伯已在門口等候多時,見我們來,立即上前打點。他喚來家丁,幾人一道,將棺木抬進里堂。
青年立于堂內,雙手背在身后,監督手下人將棺木放妥,見我進堂,連忙作揖行禮。
“家父為何遭此難?”
青年向我作了一揖,道:“在下只是奉命行事,其他的,一概不知,請公孫小姐見諒?!?p> “大人,已布置完畢?!币幻S從近前,曲身向青年匯報。
“一路辛苦,不如在府上稍作休息?!?p> “在下還要回去復命,不便久留。”青年推辭,我亦不好挽留,正想送他們一行人出府,只聽那青年道了聲“小姐請留步,在下告辭”,便叫林伯送他們出去。
棺材靜靜地停在那兒,府里的仆人們忙碌地布置著:掛素帶,放祭品……棺材蓋尚未被釘死,一直心懷疑慮的我命人開棺。棺蓋被緩緩地推開,父親平靜地躺在那兒,如同熟睡一般,卻已面無血色。天一瞬崩塌。淚水如泉涌而出,無法止盡。望見父親頸部的青印,不禁跪坐于地,伏在棺沿上,失聲痛哭流涕。忽然,一只溫暖的手撫在我肩上,頓了頓,我抬頭看,是林伯回來了。
“小姐,他們走了?!绷植t著眼道。
那天晚上,全府充斥著哭泣聲??赡芤驗楦赣H是被韓王刺死的,父親生前的同僚們無一來府上道別。生前同朝為官,身后連道別也不肯來。可我當時心中最大的疑問是韓王為何而惱,又為何要處死父親。父親素來為人和善,對主盡忠,做事亦有分寸,正如他一直教導我的,為何……
“小姐,張丞相來訪?!?p> 父親以前是張丞相的門客,此時也唯有他……
“快請。”我起身去迎。丞相正值不惑之年,身披素服,被下人引著往這邊來,腰間垂下的玉佩,行路時,相互碰撞出清脆的聲響。丞相在靈柩前作揖,拜了再拜,表情凝重,對著靈柩凝視良久。禮成,起身來安慰我。我垂著頭。除了他,也無人能解我心中的疑惑,便問起了上午在朝堂上發生之事。
丞相嘆了口氣,道:“如今秦軍壓境,國庫吃緊,大王欲調用軍費擴建宮室。你父親直言死諫,觸惱了大王,大王一氣之下就……”又是一聲嘆息。
如同一聲驚雷炸響。我只覺身體頓時僵在那里,差點兒就要倒下去,仆人欲上前來扶,被我止住。我搖晃著立穩,淚水早已決堤。
丞相惋而嘆曰:“今后你若無處依靠,便可來我府上?!?p> 我急忙稱謝,回:要等父親過了頭七,再作打算。
張丞相走后,偌大的公孫府,又變得冷冷清清。月色凄涼,秋風蕭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