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后數日,我總抑制不住憶起往昔,心頭的悲傷漸化成怨恨。父親用生命向我演繹“忠言逆耳”四個字的涵義。我不甘心!父親是家中唯一的支柱,現在父親不在了,我又無兄無弟,這個家該如何撐下去?全府上下五六十口人,總有一天會斷糧。這個家,終是要散了。
七日恍然而逝。清晨的陽光穿越黑暗,照亮人間。
家奴群聚堂中,跪了一地,像是有了預感,其中幾名侍女已嚶嚶抽泣。
我坐于堂前,看到的盡是一張張哭喪的臉,猶豫良久,對眾人道:“我知道,近幾日大家心里都很難過。家父仙逝,我一弱女子,確無力維持這一大家子。我已思量多日,感謝各位多年來為我們公孫家的付出。”我站起身,吩咐林伯把工錢結了,每人再加一小袋糧。“我們……”垂于身側的手漸漸緊握成拳,于心不忍,“我們的主仆情分就此了罷。還望各位知我難處。”說罷便向眾人行了一禮。
“小姐。”伏地的仆人們紛紛落淚。這一大家子能相聚亦是緣分,今日分別不免傷心。我話音落后,眾人皆跪地而不愿起身離去。抽泣一陣后,有個小廝直起身,說道:“小姐既然下了逐客令,我等也不好久留,只望小姐珍重。”說罷,便作揖起身離開。隨后又走了幾人。我轉過身去,閉上眼,淚水滑落面頰。
這幾日,我歷經了人生中翻天覆地的變化。尚未從喪父之痛中恢復,如今還要親手散盡這個家。為何上天如此殘忍!
當我回頭時,堂下唯獨尚林伯俯身跪地。
“林伯,你怎么不走?”
“小姐,我身為府里的管家,這個家落到如今境地,老奴難辭其咎。”林伯垂著頭說道。
“這不怪你。”我走下堂,欲扶他起來,可被他推開。
“小姐,”他抬起頭,輕聲道,“老奴是看著小姐長大的,小姐的喜怒哀樂,老奴也看在眼里。昔日,老爺在齊國求學,我便是他的侍讀,二十多年來從未背離。老爺亦待我如兄弟,林伯不勝感激。如今老爺長辭于世,我又無妻無子,小姐今日散盡家奴,身邊也沒留個侍奉的人,若小姐不棄,便留著老奴在身旁侍奉吧。”說罷便又要拜,我立即伸手扶住。我看他真誠,想來身邊有個自己人也好說說話,便扯了扯嘴角,點頭答應了。
不一會兒,有生人來,說是丞相派來,問我可有做好打算,馬車已候在門口。實在無投奔之處,既然丞相有收容之意,總比獨自一人守著宅子,坐吃山空的好,而我終是舍不得這大宅,畢竟這里有我童年溫暖的回憶。
從踏出府門,被扶著上車的那一刻起,我的命運就徹底改變了。宅門將閉,我掀開車簾,極力往里望,可映入眼簾的,唯有一地枯葉,一院凄涼。
街上一如既往的繁華,叫賣、雜耍。車愈是往前愈是熱鬧,路上行人也多了不少,大多著絲綢錦帛,腰佩美玉,春光滿面,絲毫不見秋色在他們身上留下的痕跡。
車停了,我被車夫攙著下了車,見門前一高額大匾,上書“丞相府”三個大字,似有些年份了,卻依然潔凈如新。一小廝自偏門出來迎接,我隨之從偏門入。過大院,出長廊,在一間寬敞的大屋前,那小廝止步,請我入內。
陽光從窗戶射進來,照在案幾上。一中年男子端坐于高堂之上,手邊放一棋盤,上置棋子數粒。堂下坐一青年,兩縷青絲垂于額前,隨風輕搖。
我近前跪拜行禮后,丞相款款地走下臺,扶我起身,又持我手問我年紀,還說只要我愿意,大可將此處當作自己家。
“我與你父親同朝為官,他不只是我的門客,更是我的好友。我們政見相投,常一同議事。竟沒想到他就這么去了。嗚呼哀哉,吾失一摯友啊!”丞相雙眼漸漸濕潤。我輕聲喚了聲“丞相”。他似未聽見,接著道:“那日大王正在氣頭上,無人敢多言,今日想來卻成一憾矣。大王見群臣無異議,下令三日后開工。”
我的手不自覺地以握成拳,緊得發顫,一想到那昏君,不禁牙癢癢。
丞相隨后又向我介紹堂下之人:“這是我兒良,年長你三歲。他略讀過幾年詩書,在學問上若有何處不明的,大可問他,這對他也是一種長進。”
堂下青年眼神親善近人,眉眼之間,氣宇非凡。青年微笑著向我作揖,我連忙欠身還禮。
青年領著我到我的房間。我好奇地進屋,環顧四周,窗明幾凈。青年跨步而入,問我還缺什么,又道:“在下字子房,霏兒妹妹喚我子房便是。先前我與令尊大人有過數面之緣,他學識淵博,良倒還想向他請教……不過,逝者已矣,生者自當勉力。”
這丞相府比自家大得多,院子就有三個,一北,一東,另一在西。北面的是后花園,大些,栽的花草樹木也多。我住的偏房門前就有個小花園,栽有樹兩棵,樹下有草,不過現在樹快禿盡,草亦枯黃。
半月前還是大家小姐,如今卻寄人籬下,這一切,都是拜那昏君所賜,負我父親一世忠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