嗣雍王李守禮的生辰,只有他的哥哥李光順以及皇帝的五個兒子在坐。
尚食局送來幾桌酒菜,兄弟幾人強顏歡笑,舉杯為李守禮祝壽。不多時,幾位年幼的皇子也被接走,剩下李守禮兄弟倆。
李守禮端起酒杯,朝著中堂灑下:“這一杯敬父母。”接著又拿起一杯灑下:“這一杯敬兄弟。”
李光順壓低聲音說:“難道你也瘋了?”
“不過就是一條命,拿去便是。”
“你的命是父母給的,你既敬了父母,就該好好珍惜,為他們綿延血脈。”
“三個親弟弟皆死于非命,現在只剩下你我,哥哥可愿意擔責?”
李光順閉上眼睛,捏扁了手里的青銅杯子。
“熙郡主為嗣雍王殿下賀壽。”太監在大門口高喊。
小溪小心翼翼走進來,腳步輕盈的像是一只真正的蝴蝶。
里里外外,除了太監就是侍衛,個個都板著臉,不出聲。小溪邁進門,李守禮也和李光順一樣背過臉,不理她。
“嗯。”小溪讓宮女去把帶來的紅綢結花和紅燈籠掛起來。
“見過嗣雍王。”小溪只問候李守禮,對李光順視若無物。
李守禮仍然背著身,小溪走到他面前:“人往往在重要的日子大徹大悟,與其……”
“學著說什么大人話?小溪你回去!”
“除了為嗣雍王賀壽,我此次來是替太后陛下降諭。”
聽到“太后”兩個字,兄弟兩人憤恨、恐懼,卻又無耐跪地。
太監宣讀冊封李光順為安樂郡王,并給嗣雍王賜婚,這就是太后昨天讓小溪帶來的壽禮。
小溪不忍看他們的樣子,背過身盯著墻上大紅金邊的壽字出神。
‘人多像那戲劇里的角色啊,而那戲劇的角色不也正來自這現實中的人嗎?在無盡的磨難中,他們兄弟二人已經被塑造成了現在的樣子,不再反抗,不再試圖逃離,甚至連憤怒都在一點點消失。’
外面陸陸續續來了很多人,抬來很多家具、擺件,從此這座宮殿白天可以敞開大門,夜晚可以點燈了,只是李光順和李守禮仍然不許邁出宮門。
好不容易安靜下來,領頭的太監站在門口等著打賞。李守禮根本不懂,李光順沒有錢。
小溪給三羊使了眼色,三羊忙從抬進來的桌子上的拿起幾袋錢,送到領頭太監手里。
太監抬眼掃一遍廳堂的幾人,才彎腰謝過。
院子里恢復安靜,留下一排宮女侍立,而屋子里的氛圍也壓迫到令人窒息。
小溪緩步來到院子里,突然抽出侍衛的佩劍,在院子里把楚岳教的套路加上迸發的情緒打成一團焰火,大樹上的葉子紛紛掉落。
重要的事務,太后都要把天平公主叫來商討,公主不是在宮里,就是在進宮的路上。
太平公主見到太后日理萬機之余,還要看文官們的長篇大論,問道:“母后既已有打算,為何還讓宣讀陳子昂的上書?”
太后微微一笑,站起來活動一下腿腳:“陳子昂竟然說‘徒使百姓修飾道路,送往迎來,無所益也。’渤海郡公聽了,牙都要被氣崩了。哈哈……”
“原來母后是拿這些做笑料的。”
“朕沒有功夫讀書,小溪和這些文人讓朕每日都有精進。況且,君主住在皇宮里,想要盡知天下事,就要從多方面搜索信息。就算他們都瞎子摸象只看到一面,君主也能從他們的奏折中俯瞰全局。”
太平公主明白她的母后執掌大唐數十年,權術運用的爐火純青,可太后給她講解的時候,仍然遠遠超過她的預期。
“文官的言論像是一股股的風向,你需要把握導向,達到目的,令朝臣、百姓信服。”
“君主不能有風向?”
“利國利民就是君主的風向。”
“與母后聊天,總讓我覺得自己渺小。”太平公主戰戰兢兢,那點小心機,在太后面前勉強掩飾著。
“作為朕的女兒,生而強大,朕不許月兒自我否定。”
***
九月,露臺上飄落很多落葉,楚浩打發掉一撥又一撥的人,留底的文檔楊凱一個人忙不過來,就把楊泰也叫了來。
燕西醒過來之后,楚浩除了在燕西面前露個笑臉,其余時間都冷若冰霜。
燕西能慢慢在院子散步,精神也好了很多,楚浩和耐爾潔兩人像是被監視了一樣,耐爾潔總是躲得遠遠的,楚浩要找理由才能單獨跟她待一會兒。
“那些棕色盒子里的資料急著用,去把二夫人請來。”
耐爾潔到了,楊凱兩人都歸納的差不多了。
“來,喝茶。”
“不是要……?”
“喝茶。”
文檔歸納好,楊凱讓楊泰把東西趕快收拾好搬走,然后到樓下守著。
“尚衣局送來的禮服我已經幫姐姐試過了,等郡公忙完了,也去試穿,需要調整、熨燙的話,還來得及。”
“什么時候你開始操心這些了?”
“太后登基,燕西姐姐醒來就高興這一件事兒,要不然就天天吵著要看孩子,我也哄不住。”
楚浩也哄不住,只好閉嘴。
“登基大典我能不能不去?”耐爾潔試探地問。
“不想去就不去啊。”
“真的?”
“驚訝什么?不去就不去,呆在家里更安全。”
“刺客都被郡公找到了,干嘛還那么緊張?我只是不愿意湊熱鬧。”
太后給耐爾潔的禮服是突厥女汗用的,跟外番酋長一個隊伍,不跟楚浩和燕西走在一起。這樣安排是避免尷尬,卻還是會更尷尬。
“那么大的場面,又不差你一個,去不去都隨你。”
楚浩若要求改變,那耐爾潔是走在燕西后面,還是和燕西并排。若不要求改變,那耐爾潔在家里的身份更加不明確。楚浩從來沒有如此左右為難過,他寧肯耐爾潔不去。
“郡公不怕擔責,我就敢不去。”
“就這么定了。”
耐爾潔崇拜地看著他,又無奈地笑了。
“咚咚咚”楊凱在樓下敲門。
“上來吧。”楚浩有些不耐煩。
“郡公,您看。”
“長安來的?”楚浩還沒打開,就開始緊張,盡管做了萬全的準備,但是李林一旦被抓去,一時半會兒出不來,況且真的被酷吏咬死,單就他是徐敬業的弟弟,就很難翻案。
耐爾潔拿過他手里的信封:“我幫你拆吧。”可是耐爾潔自己也緊張,幾年前在長安,她見過李林,知道李林對楚浩的重要。
“沒事兒,西域的玉石運來了。”耐爾潔把信遞給楚浩。
楚浩深深呼了一口氣:“再這么折磨我,我就直接去長安不回來了,愛誰登基誰登基。”
耐爾潔嚇得趕緊到欄桿邊查看。
“小時候,李林被他那些哥哥們欺負,我能幫他一時,畢竟不生活在他家,并且胳膊擰不過大腿。偶爾連我也一起被他們欺負。”
“小時候被霸凌的孩子,成年后都不自信,郡公意氣風發,看不出來哪兒不對。”
“我,我是個小混混,在外面野慣了,可李林就不一樣了。為了能在那個家待下去,不得不讓他的嫡親妹妹婉兒幫忙,可婉兒驕橫,幫李林擋住那些哥哥們的同時她自己也欺負李林,動不動就讓家奴按倒李林,讓李林下跪,逼他喝酒。”
“好可憐,怪不得郡公那么照顧他。”
“我本來想,有了錢,幫李林捐個一官半職,也讓他能挺起胸,出人頭地。李林淡薄,不喜歡與官場的人打交道,只想守著瑩滿安心過日子。”
“我記得他的腿……”
“是的,他很自卑,心里也有問題,別說什么一官半職,任何大場合他都不愿意拋頭露面。李林在那個家受夠了窩囊氣,甚至跟他們家脫離了關系,自去了宗籍,蔭封、家產丁點兒好處沒有得到,到現在卻受他們那些哥哥的牽連,每天都在鬼門關。”
“咚咚咚”楊凱又來敲門。
楚浩拳頭都攥起來了,剛要發火。
“燕西姐姐派人來叫吃飯了,走吧。”耐爾潔站起來往外走。
“你怎么知道?”楚浩沒有動。
楊凱跑上來說:“郡公,夫人說晚飯擺在東餐廳了,請郡公和二夫人去用餐。”
耐爾潔攤開手,縱縱肩,先下了樓梯。
***
園林、住宅修建的越多,越覺得不夠,太平公主坐在水池邊,感受秋日冷風。
“娜蒂,恭思坊的地基開工吧,不用等到大典之后。”
瑪瑞娜把茶杯放下,給太平公主的茶杯里加了一點兒蜂蜜:“溫柔坊還沒有完工,何必急于這幾天?”
“我要有我自己的地方,一刻都不能等。”
“好,我這就找楚浩,讓他安排。”
“有時候,我真想像小溪一樣,跑出去,瘋狂玩樂,活得瀟灑自在。”
“和駙馬鬧別扭了?”
“不,他不會,也不敢。我,我最近想了很多,我所擁有的一切,有幾分是真、幾分是假。”
瑪瑞娜笑了笑:“思慮過多,誰的一切都值得懷疑。公主昨晚又沒睡好?”
“薛紹的所作所為怎么能不讓人多想?彼時年少,現在想起來,他在麟德殿的后廊看到我,就已經計劃好一切。”
“薛紹對公主、對孩子無可挑剔,政治思想不能說明什么。”
“我甚至連和他生的孩子都……娜蒂,他和武攸暨不一樣,武攸暨和我都知道我們為什么成親,可薛紹,薛紹是我的初戀,我最純真、最美好的青春時光都給了他,我……”
太平公主對孩子們變得冷漠,對武攸暨若即若離,她跟太后走得越來越近,她在謀劃什么?
瑪瑞娜握住她的手,動情道:“公主,人生一次無怨無悔能有幾人?可生活總要繼續,若都郁結在心,于事無補,而且接下來會更艱難。”
“我是大唐的嫡公主,既然命運如此安排,本公主絕不善罷甘休!”
“公主!公主溫良純善……”
“娜蒂,今后不一樣了。”
“太后明日就要登基,公主卻在此感嘆命運,公主……”
“娜蒂,李將軍遠在突厥前線,你們已經一年多未見,母后登基后,我會尋個機會,準李將軍回幽州,固守幽州,娜蒂隨將軍回家吧。”
“公主把娜蒂支開?公主要干什么?”
“沒什么。”
“公主萬萬不可輕舉妄動!公主把那個大夫沈南璆安置在太后身邊,頗為人矚目,等鄂國公從突厥回來,定會找公主麻煩。”
“娜蒂,在洛陽最奢華的府邸,最大最美的花園,我們兩位身份尊貴的女人并不快樂,你難道……”
“太后有旨,宣太平公主進宮。”
瑪瑞娜和太平公主對望,大典禮節繁瑣,各部把太后圍得水泄不通,太平公主和瑪瑞娜也被禮部安排各種活動,今天才放回家,朝服還未脫,太監又來了。
乾元門重新整修一新,門樓上新磚、新瓦、新門窗,本來應該是禁衛軍乾元門監軍的指揮場地,太平公主被領到城樓上,臺階很陡,真不知道六十多歲的太后爬上去干嘛。
“把鞋子脫了,上來。”太后在里面的高臺上叫她。
“風景好?”太平公主一邊脫衣服,一邊問:“怎么就母后一個人?宮女、太監不跟著,豐秋也沒來。”
“你坐下,這是屬于咱們母女的時刻。”
窗外的景色確實不錯,寬闊的廣場,筆直的道路,連樹木都修剪整齊,下面是凜然站立的衛兵。
“月兒,記得你父皇在的時候,我們一家人在前面的大殿上團聚。”
那些時光久遠的像是上輩子的事兒了,太平公主卻一下熱淚盈眶。
“每次從這里看過去,他們仿佛就會從那邊的大殿里走出來,在這片教練場騎馬、射箭、閱兵。母后真想回到那個時候!”
“明天難道不是母后期待的?”
“這句話里帶了月兒所有的情緒。”太后苦笑道:“母后不解釋,也不用解釋,終有一天,月兒會理解的。”
“月兒是個居家女人,相夫教子即可。李家是我的娘家。況且明日李唐就成了武家天下,國名曰‘周’”
太后搖搖頭,拿起杯子:“母后以為……”
“吏部已經到我府上去過了,三千戶!諸王不過千戶,公主不過三百戶,母后是要讓給李家人看,還是給武家人看?”
“給所有人看。”
“禮部告訴我,明天起我要稱母后為母皇。母后,我怕,我怕我舍不得。”
“母后的眼淚早就干了,鐵石心腸,月兒說不動母后的。”
“乾元門什么時候修了三層?我以前從來沒注意。這里擺設齊全,應該不是臨時搬上來的。”
“月兒。”
“嗯。”
“做你自己,做你想做的。這世上沒有幾人享有如此待遇,好好生活,莫要虛度光陰。”
太后對她的好是太平公主最應付不來的,她被負雜的情緒、錯綜的親情和利益糾纏著,堅持想堅持的變得更加不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