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露方過,日間暑氣尚不見緩,夜里已然能感覺出一絲絲涼意。清寒這幾日忙得焦頭爛額,口里都生了瘡,湎江沿線韓子胥叛軍愈發(fā)躁動不安。
方定中多次奏報這伙叛軍戰(zhàn)力不俗、兵法嫻熟,與那些打起仗來毫無章法的農(nóng)民軍截然不同,強(qiáng)悍如膠州兵都在這伙叛軍手里吃了虧,諸如此類奏稟雖不乏方定中養(yǎng)寇自重、夸大其詞的因素,但膠州軍剿匪月余卻幾無戰(zhàn)果也是板上釘釘?shù)氖聦崱?p> 心思既動,立馬手書一封令小侍送往太傅府,如今方定中那里形勢未明,不妨先讓譚先生遣‘彼岸’密探往湎江一帶查證一番再做打算。
清寒放下御筆,揉了揉酸疼的脖頸,侍立一旁的穆凡見狀遞上一盞茶,提醒道:“今日攝政王壽筵,皇上可要移駕?”
近日事忙,清寒倒忘了這一茬,抬頭向殿外瞅去,只見暮色初顯,時候已然不早,當(dāng)即喚了豐月白隨行,往攝政王府行去,清寒興之所至,并未驚動任何人,乃至小廝不識圣駕竟不放行,后驚動了王府管家,這才得以入內(nèi)。
壽筵設(shè)在花廳,清寒隨管家穿過前院,在游廊上走了一陣,前方矗立一拱巨型花崗巖門道,過了門道即是內(nèi)院花廳處,打眼望去,主位之上正是蕭凌,同座一陌生女子,那女子軟軟倚著蕭凌,眉眼間與清寒倒有三分相似,其余諸賓分別列于下位各席,蕭凌左側(cè)首位正是其岳丈,安平侯姜翊。
不知方才席間發(fā)生了何事,花廳內(nèi)竟一副劍拔弩張的緊張之勢。清寒抬手示意管家不必通傳,她靜靜站在門道旁,將席間百態(tài)盡收眼底。
只見姜翊怒目圓瞪拍桌而起走到花廳正中,對蕭凌喝道:“豎子無狀,放任寵妾滅妻辱我姜家,是可忍孰不可忍!”
怒聲如驚雷,蕭凌厲目掃向席間,姜氏諸人頓時變了臉色,驚恐、擔(dān)憂、惱怒甚至些許竊喜輪番從這群人眼里閃過,然而一瞬之間,大半人都不約而同垂下頭沉默不語,蕭凌最終將目光鎖定姜翊。
卻見六人梗著脖子闊步出列,他們走至姜翊身后站定,皆目光不善盯著蕭凌,姜翊以龍頭杖重?fù)舻孛妫巴鯛敶藭r卸磨殺驢,不嫌為時尚早嗎?姜家既能扶你登攝政王尊位,亦有能力拉你入萬劫不復(fù)之地。”
蕭凌冷目望向姜翊身后六人,“爾等皆做此想?”
“我父乃姜氏族老,一聲令下誰敢不從,攝政王切莫因一時意氣鑄成大錯!”出聲的正是姜翊嫡子,時任兵部侍郎的姜凌云。
蕭凌寒著臉,緩步行至姜翊身前,俯首于他耳邊輕聲道:“你替令郎取名‘凌云’,可想過他下半輩子將會永囚牢獄?”
姜翊聞言瞳孔猛然一縮,只覺蕭凌之言猶如一條毒蛇自耳孔緩緩鉆進(jìn)心臟,涼意頓時漫入四肢百骸。
“九門都護(hù)何在?”蕭凌滿意地看著姜翊的反應(yīng),站直身子高聲道。
新上任沒幾天的方仲章聞聲立即出列跪答,“臣在。”
“安平侯姜翊及其親信六人枉顧尊卑,辱及皇族,立即押入刑部嚴(yán)審!”說完慢慢看向席間眾人,“若有求情者,同罪論處。”
方仲章鏗鏘應(yīng)諾,隨即花廳隱蔽處突然現(xiàn)出一列衛(wèi)兵,氣勢洶洶沖姜翊而去,儼然是早已埋伏此處的九門衛(wèi)。
姜翊等人很快被拖了出去,蕭凌轉(zhuǎn)身定定望向門道旁的清寒,繼而嘴角上挑,直直向清寒走去,目中帶著當(dāng)權(quán)者的自負(fù)與赤裸裸的野心。
“臣不知圣上駕到,有失遠(yuǎn)迎,不想小小一個生辰宴竟驚動了圣駕,臣惶恐!”
清寒面上帶笑,心中卻清楚,這人必是一早注意到了自己,但卻未行任何遮掩,光明正大把姜氏內(nèi)亂暴露給她看,借此向清寒宣告他對藍(lán)滄第一門閥姜氏的徹底掌控。
她為社稷養(yǎng)了一匹嗜血惡狼,如今猛獸出閘,往后吉兇難料,一旦用之失度她便是一手釀成江山分裂的罪魁。清寒虛扶一把制止蕭凌行禮,“攝政王乃國之重臣,江山社稷尚多有仰仗,此壽筵雖為家宴卻重如國宴,朕豈有不來之理。”
蕭凌拱手一揖,“皇上言重了,臣愧不敢當(dāng),還請皇上入席。”
清寒跟隨蕭凌一路走上主位坐定,今日可謂姜黨集團(tuán)的大日子,清寒免不了要多喝幾杯,酒過三巡,平素甚少飲酒的清寒已然有了醉意,蕭凌見狀便吩咐管家引圣駕往內(nèi)堂休息。
內(nèi)堂中,清寒斜臥軟塌上,王府管家將圣駕安頓好后就親自差人準(zhǔn)備解酒湯去了,清寒醉酒口渴,又打發(fā)了豐月白沏些茶來,是以此時內(nèi)堂只余清寒一人。
她閉目輕揉脹痛的額角,一陣衣袂窸窣聲自門口緩緩逼近,以為豐月白歸來,也未作他想,只懶懶伸出手要水喝,突聞一聲尖銳的嘶喊自耳邊響起——
“迷惑王爺,你該死!”隨即她的脖頸就被死死掐住。
清寒一驚之下猛然睜開眼睛,只見一個五官猙獰、披頭散發(fā)的女人正狠毒地瞪著自己,待細(xì)細(xì)辨去,這人竟是在蕭凌婚宴上有過一面之緣的攝政王妃姜初眠,她用力掰著姜初眠逞兇的雙手,想要大聲呼救,無奈脖頸被制半點聲音都發(fā)不出來,隨著胸腔內(nèi)的氧氣越來越稀少,清寒的意識也慢慢消散。
忽然,一聲怒喝傳來,脖頸上的壓力驟然消失,接著清寒便被抱進(jìn)一個寬闊的胸膛,她大口大口呼吸著空氣,眼前逐漸清明,抬頭望去,這個胸膛的主人赫然便是蕭凌。
蕭凌惡狠狠望著摔到地上的女人,厲聲道:“姜初眠刺駕,立即絞殺,姜翊等六人從重定讞!”
姜初眠很快被拖走,隨從離開前輕輕掩上了門,兩人過于近的距離讓清寒有些不適,她掙開蕭凌的懷抱,警惕地看著他。蕭凌似未察覺到眼前之人的戒備,只是蹙眉打量著清寒脖頸上滲著血珠的抓痕,隨即從懷中摸出一瓶藥膏,指尖沾了少許向抓痕處抹去。
溫?zé)岬挠|感令清寒渾身一震,正欲伸手推開他,蕭凌似早有所料,另一只手固定住清寒肩膀,“若不想帶了這幌子被外人察覺到,就別動。”
清寒愣住,這人不久前還是一副冷酷無情的樣子,此時一雙眸子里卻沁滿了溫醇的柔情,就好像一息之間又變回了曾經(jīng)玉苑里那個少年。
靜謐的時光被一聲巨響打斷,只見豐月白一腳將門踹開,甫一見屋內(nèi)情形,還以為蕭凌要對皇上不利,正欲出手,清寒眼瞅著蕭凌面色逐漸陰沉,生怕他一怒之下給豐月白安一個護(hù)駕不力的罪名,連忙道:“朕與攝政王尚有要事相商,你先出去。”
豐月白將皇上周身細(xì)細(xì)打量一遍,見她確無受脅迫之態(tài),這才聽令退下。
清寒不著痕跡拉開兩人距離,隨意開口問道:“攝政王竟有隨身攜傷藥的習(xí)慣,朕以前竟不知。”
蕭凌仍對豐月白貿(mào)然闖入氣不順,冷淡回道:“仇家太多,匕首和傷藥自然不能離身。”說罷一把將藥瓶塞到清寒手中,“這是外傷圣品白玉膏,圣上若不信大可去太醫(yī)院查問。”
清寒尷尬的輕咳兩聲,本欲隨便聊兩句,緩和一下尷尬的氣氛,豈料竟引得蕭凌多心了,她未有疑心傷藥之意,只是眼下多說無益。
“皇上此來若有事相商,但說無妨,不必繞彎子。”
清寒瞅著蕭凌頗為不善的神情,思忖片刻,試探道:“席間那女子朕倒未見過。”
蕭凌聞言挑起唇角,“原來皇上為此而來,那是本王新寵,皇上雖未見過當(dāng)覺得面善才是。”
清寒自是知道蕭凌所言面善是何意,驀地冷下一張臉,拿煙花女子比當(dāng)朝天子虧他說的出口,“你那新寵大有來歷,攝政王小心在陰溝里翻了船。”
蕭凌面上笑意更甚,“皇上竟這般在意臣,當(dāng)真受寵若驚,不過要解決那女子倒也不難。”
清寒抬眸詢問。
“只要皇上下嫁于臣,莫說是那綺羅,便是全天下女子皆站在面前,臣也絕不看一眼。”
清寒甫聞這般戲謔之言,面上哪里掛得住,未免露出女兒家嗔怒之態(tài),又不便太過著惱,忍了半晌方壓下怒氣,“攝政王莫不是忘了你與朕乃血親兄妹,此等悖逆之語以后還是不說為妙。”
蕭凌眉峰輕挑,“若臣非要逆了這倫常,皇上待如何?”
清寒被兩道極幽深且暗藏侵略性的眼神籠罩著,心臟慢慢下沉,面上浸了一層冰,“攝政王如今位高權(quán)重,朕自然不能把你如何,若真到了非常之時,朕寧可自絕于世以保皇室尊嚴(yán)。”
蕭凌深深望著清寒,把她的決然看在眼里,終于斂了神色,“皇上說笑了,臣不敢,至于那個女子,江寰派她來的用意臣心知肚明,不勞皇上費心。”
聽蕭凌話音對這樁事不欲多談,想來正如譚先生所料他是存了左右逢迎之意,也罷,只要他對那女子有所防范,清寒也懶得多問,這人自手握大權(quán)后是愈發(fā)狠厲偏執(zhí)了,她一刻也不想再待下去,隨便寒暄幾句便告辭回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