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女人不過二十多歲,穿一身普通的布衣,頭發挽得很是整齊,袖子高高卷起,再看這滿院子的衣裳,便能知道她靠什么維持生活。
沈思一看這女人有些嚇住,微笑說:“夫人勿怪,剛才見這孩子一個人走在街上,怕他走丟,于是便送了回來。”
這女人一聽便放松下來,連連說謝。
沈思又問:“這孩子有三歲了吧。”
那女人點頭說:“三歲多快四歲了。”
“你認識字嗎?”沈思看向孩子問。
孩子還是沒有說話,只是點頭。
“哦,都認識什么字啊。”
孩子怯怯地開口;“天地,日月,云,歲,玉”又看了眼高其腰間的佩劍說:“劍。”
幾個人都被他逗樂了,高承禹聽著這些字和順序說:“你認的是千字文吧?”
那個女人接話到:“家里只有這一本書,便隨便教了些。”
“是自己教的?”沈思問。
那女人有些不好意思地點點頭。
沈思沒有說什么,環顧院子,這院子不大,但收拾得很用心。這女子雖然生活貧苦些,能識字能吃苦,這孩子若是能上學,想必以后也會有出息。
“跟著你阿娘好好識字,以后多念書。”沈思摸了摸孩子的頭,便和高承禹離開這個狹小普通的院子,出了宣陽坊的坊門。
沈思長嘆一口氣說:“若是有一天不做官了,去教書也不錯啊。”
走了幾步,喜勝跑來說:“我剛才聽旁邊的人說,這家人原來過得也挺好,前年這女人的丈夫打仗死了,便剩下這二人,以給人洗衣服換取銀錢。”
高承禹看了喜勝一眼,笑了:“你倒是靈。”
喜勝摸了摸頭,笑起來,露出了四顆虎牙。
沈思說:“高郎中可是沒見過這些人家吧,還有比這更可憐的。”
高承禹聽這說法很不認同,說得他好像特別不知人間疾苦似的。
沈思嘆了口氣說:“還有的士兵人雖死了,但軍籍還在,你說這些錢去哪了?正牌遺孀享受不到的,別人替她們享用了。”
高承禹一聽到沈思的懷疑,便已知道他要做什么。這個事情高承禹并非絲毫不知,曾就聽聞有的駐軍存在冒領士兵軍餉的情況,但并不是所有。如果要查必須鎖定范圍,這個也是有難度的事情。
沈思其實早已有準備,他將之前查賬冊存在的疑點都進行了總結,問題最明顯的是長興軍,他將一本名冊給高承禹說:“你在長興軍有沒有認識的人,這些個人我懷疑軍中并沒有,數量不多,也就不到二百人。還有,長興軍現有名冊還有二百多人與防秋軍重復,大約一年的時間。”
高承禹疑惑:“重復一年戶部都沒有發現?”
沈思呵呵一笑,神秘地說:“你猜?一人幾個月,跨度有一年。”
這話問出來高承禹便已想通,這種事情不過是兵部復核,若查出來便可說是統計錯誤,也不會是什么大罪過,況且只有幾百人,大不了再重新扣除便可,二百多人一年白得軍餉預計也會有過千緡,算起來也是不小的數字。
但對于軍隊的上層,這大約不是個可以值得犯險的事情,因為這些錢不可能只到一人手中。還有種可能,便是駐軍與戶部刊核的人員私下串通,這個沒證據,不好隨意猜測。但若是再加上偽造兵籍、死亡不報的,一年得利怕也是個不小的數,而且這個最不容易查出來。
沈思粗略估算,至少有六個駐軍存在這個問題,只是數量多少的區別,加起來或許有一兩萬緡,這幾年每年軍費支出都在幾百萬緡,這點數量也不算什么,不會被人關注。
沈思學著高承禹的語氣說:“軍籍與實際差這么些人,這么久兵部都沒有發現?”
這一問,可把高承禹給問住了。他剛嘲笑過戶部,這回又落回自己頭上,于是說:“軍籍的事我會想辦法查的。”
沈思點頭,拍了拍高承禹的肩膀,一副孺子可教的神情說:“這就對了,本來就是你兵部失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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賬本查了快一個月,也越來越有眉目,沈思將存疑的內容交給高承禹,幫他暗暗在軍中復核。
近來,沈思正在想要去哪些地方走走,一是因為賦稅的事,二是順便看看各地田籍。此時正好有篇文章傳得極為廣泛,主要還是因為寫文的人名氣太盛,這便是《捕蛇者說》。大意是說永州郊野產一種能治病的蛇,但本身卻有劇毒,因為極難捕捉,于是朝廷征召捕蛇可以抵賦稅。有一姓蔣的人,祖父及父親都死于捕蛇,自己也不得已選擇捕蛇為生。只是因為鄰里村里人無稅可繳,要么餓死要么被官吏折磨,要么就剩逃走,相比來說,捕蛇或許活得還能久一些。
從前常聽聞苛政猛于虎,可這回卻是實實在在的毒于蛇。有不少人寧愿冒生命危險去抓毒蛇來填補賦稅,可見這賦稅重到什么程度。沈思決定借此次秋收核田的機會,去衡州、永州和郴州附近去看看。戶部每年都有這類差事,沈思因為是來戶部第一年,縱使主動要求出去看看,也不會有人覺得不妥。
原來就有人說過,沈思最適合還是做一方父母官,這說法真是一點沒錯。
沈思這回出門只帶了三個人,一個是喜勝,另兩個都是戶部的吏員,輕車簡從,一路也走得十分順利。喜勝如今也有十五歲了,看上去是個半大小子,膚色略深,笑起來虎牙十分明顯,跟著翟臨那幾年,也學了些功夫,如今跟著沈思,便也學樣子穩重,怎奈一笑便破功。
不過喜勝是個少年心性,一路上也多了些熱鬧,其他二人一姓方,為戶部主簿,掌管田籍,一人姓韓,為戶部錄事,負責丈量勘核田地。由于還沒摸著新上司的脾性,這二人也不敢隨意說話,只是本本分分地干好自己的本職。
山南道的路十分不好走,他們拉著一架馬車,一人一匹馬,即便是官道,也走不快。但這一路景色卻是極好,山巒起伏,江河環繞,密林翠竹,南方的景致與長安差異很大,往往到了這里,便生出些寄情山水的情緒來。
而這景致越是難以看到,這地方便更偏僻、貧苦幾分。所謂天然去雕飾,鬼斧神工之地,沒多少是適合人居住的。
沈思天生就是個操心命,這一路出來雖然都算順利,但也是叮囑不停,連喜勝都覺得自家阿郎過于小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