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晨光熹微投射進窗來,照在蜷縮在地的男人白皙的面頰上。他被光亮喚醒,慢慢睜開雙眼。
莫凌在冰涼的地面睡了一夜,此刻,他面色蒼白,身上依舊被寒氣籠罩。
“阿凌?你在嗎?”忽然,慕容心的聲音從門外響起,還伴隨著敲門聲。
莫凌聞聲徹底清醒過來,連忙站起身,想起昨夜屋里還有一人,忙走到書案旁,將那人的尸首藏進了屏風后,并找了個披風蓋上。
做完這一切,他才撣了撣身上的灰塵,深吸一口氣才道:“我在。進來吧。”
門外,慕容心覺得奇怪,怎么這么久才回應,以往這時候他早就起了才對。
推門進去后,她看見莫凌站在門口不遠處,臉色有些蒼白。
慕容心眉頭微蹙,將手上的托盤放在桌上,看著莫凌道:“你昨夜不會又通宵坐在屋頂吹風了吧?”
“沒有。”莫凌聲音有些淡,此刻他實在不知如何面對慕容心。
“少誆我,你身上的涼意我一進門就察覺出了……昨夜在亭子里就發現你臉色不好,所以呢,我今早親自給你燉了暖身的當歸四逆湯,可都是上好的藥材,你可要喝干凈才行。”慕容心端起滿滿一碗湯,捧到莫凌面前。
莫凌看著她這副模樣,愈發覺得不安,他迫切地想知道一些事情。
“你看著我做什么?快喝啊?難不成要我一直捧著?”慕容心狐疑地打量他的神情。
莫凌這才收回視線,接過碗來,將湯一飲而盡。
“風月,沒想到你還能早起為我熬湯。”莫凌扯了扯嘴角,話里盡是不敢置信。
慕容心聞言,有些惱,“你這叫什么話?且不說你是我風月的摯友,你還是風月樓的二當家呢,你的身體當然不能出問題,換了阿軒他們任何一個人我都會這么做的。”
“只是因為這樣嗎?”莫凌小聲說了一句。
慕容心沒聽清,“你說什么?”
“我說笑的,我們風月向來都是體貼入微的。”
“不對……你這家伙向來心眼多!”慕容心摸著下巴,故作不信的模樣,“啊!你不會是覺得我是那種人吧?做了樓主就變得不可一世,高高在上了?”慕容心恍然大悟般,指著莫凌道。
“怎么會?你是我見過最平易近人的樓主了。”莫凌聞言不由失笑。
“算你有眼光。”慕容心也挑眉笑道。
靜默了一會兒,莫凌又開口道:“昨夜之事是我唐突了,你不會怪我吧?”
“昨夜之事?”慕容心思索片刻,才反應過來他指的何事,她今早之所以主動來給莫凌送湯,有一部分原因是擔心他會對此事耿耿于懷,傷了他們之間三年的好友之情。
慕容心不再與他玩笑,而是正色道:“這件事我不會放在心上的。不過,阿凌,我相信你定然可以遇見比我好的姑娘。至于你我,是最值得信任的摯友,是知己,但其他,我真的無法對你承諾。”
莫凌聞言,彎起嘴角笑道:“我明白。”可是,慕容心呢?如果是作為慕容心,你還會覺得我是你最值得信任的摯友和知己嗎?呵,我究竟在奢望什么?原本,你我連朋友都做不了。
慕容心心中終于松了口氣,不過,她也覺得有些奇怪,這些話翻來覆去說了三年,他一次也沒聽進去過,今日這是怎么了,難不成是忽然想通了?開竅了?
莫凌望著慕容心神采奕奕的模樣,深知她的好心情絕不是因為自己,而是昨夜擁她入懷的那個人,思及此,袖下的拳頭越收越緊。
“阿凌?你怎么了?想什么呢?”慕容心見莫凌神情有些古怪,伸手在他眼前揮了揮。
“無事,你今日還要在樓中處理事情嗎?”莫凌松開手,恢復正常的神色。
“嗯……不過,今夜我不想開放金玉殿,有一位客人想邀我對弈。”慕容心說這話時,眸中有期待不過更多的是擔憂。
“客人?對弈?是昨夜那人?”莫凌聞言敏銳地察覺到慕容心說的是哪位客人,語氣不善。
“阿凌,你好似對他有些敵意?”慕容心試探地問他,她生怕莫凌知曉蕭云澤的真實身份。
莫凌聞言也察覺自己語氣太重,輕咳一聲道:“哦,沒有,只是此人一看絕非普通人,他太過神秘,我有些擔心你,你今夜是要與他單獨弈棋嗎?”
“是,不過你不必擔心,此人我派人查探過,底細挺干凈的,再說以我的功夫,他還未必打得過我呢!”慕容心暗自微松口氣,裝作不在意地道。
莫凌望著她晶亮的一雙杏眸,心尖發疼,她就那么愛那個人,不惜在自己面前撒謊,為他掩護。她最信任的從來都不是自己罷。
莫凌忽然不愿再多言,轉過身去,閉上雙眼,努力壓下又要滋生的殺念,他絕不能嚇到她,絕不能。
“風月,我有些累,想再歇一會兒,若是樓中有要事,你讓旁人來喚我便是。”莫凌努力壓低自己的聲音,怕泄露一絲一毫的破綻。
“哦……那你好生休息,樓中有我在。”慕容心雖覺得他態度轉變太快,但也并未多想,以為他是真的生著病有些累。
本來還想為他號一次脈,慕容心也未提。以前,她給樓里的人診病,想順便為他看看,可他無論如何都不讓自己碰,無奈這人就跟鐵打的,三年來無病無災的,這次還是頭一回。可看他這副冷淡的樣子,慕容心也不好再開口。
她正準備轉身,余光卻掃到了屏風,屏風后一團黑乎乎的東西,屏風一側還露出了一截黑布。她蹙眉觀察,本來想開口問問,莫凌卻忽然轉身,將她推出了門外,一把將門關上。
慕容心呆呆地站在門外,反應過來時,正想將門拍開問個清楚,手卻在門前頓住了,她一想起剛剛莫凌那副興致不高、冷漠無情的樣子就退縮了。可是,仔細想想,他房中似乎還真是有些古怪,除了屏風后的東西,還有一股淡淡的怪味。
慕容心向來嗅覺異于常人,她仔細回想,覺得剛才那味道,很像……
慕容心想到了某物,卻立即否認了。怎么會呢?莫凌他向來不會做這種事。
她搖了搖頭,朝樓內走去。
2
桑鐸城驛館內。
蕭云澤在樓下用著早飯,身旁有兩名普通裝束的隱衛陪同。因他身份特殊,風覺一早便包了這家驛館,所以此時樓下也就只有他一位客人在。
掌柜頻頻朝他這邊瞧,蕭云澤有所察覺卻不理會,只當那人是好奇。
他今日心情極好,就連早飯都比以往用的多,自然是為今早派人去邀慕容心今晚與他對弈,慕容心應允一事。
吃好后,他正用茶水漱口。面前忽然坐了一位不速之客。
蕭云澤抬眼一瞥,心下了然,他并不驚訝,慢慢將茶杯放下。
“莫副樓主,有事?”蕭云澤聲音淡淡,聽不出什么情緒,卻帶著一絲上位者的威壓。
莫凌盯著他,卻不言語。過了半晌,才開口:“你我之間用不著兜圈子,我知你是何人,三年前,你我曾有一面之緣,那時我便知你的真實身份。”
蕭云澤聞言,唇角微勾,清淺的笑里卻藏著抑制不住的冷意,“是心兒與你說的?還是說,莫公子在與心兒相識之前,便見過我?”
莫凌聞言,眸中驚異之色閃過,很快恢復平靜,“自然是她與我說的,是我從崖底寒潭救出她,這三年來我們朝夕相對、形影不離,桑鐸乃至整個西域、甚至你中原邊城中人都知道,我與她是郎才女貌、天作之合!”
蕭云澤放在膝上的一只手在袖下越握越緊。他面上卻不顯,保持著疏淡的笑意,“郎才女貌,天作之合?莫副樓主既然知曉我,那也應當知曉心兒的真實身份。她,是我的發妻。”他雙眸微瞇,眼神如同帶了無數把利刃。
“那又如何?她既然能離開你,就足以證明她對你失望透頂,不想再做你身邊的金絲雀。你對她做了什么?想必沒人能比你自己更清楚。我今日來,就是想告訴你,她不拆穿你,只是念著往日舊情,但不代表她就可以原諒你、與你破鏡重圓,想來她的性子你也清楚,不必我多言。今日她能應了你的約,只是出于風月樓樓主對客人的尊重。我勸你今日之后,離開西域,回你的中原,不要再打擾她,你也看見了,沒有你,她只會過的更好。”莫凌沒給蕭云澤機會開口,蕭云澤也并沒有打斷他的意圖,雙眸微垂,似不大在意。
見他說完,蕭云澤忽地笑出聲,“莫公子,看來這三年也沒能讓你真正了解她,你昨夜不是看到了嗎?難道親眼所見還不夠讓你死心?”
莫凌聞言,登時便站了起來,渾身寒氣四溢,雙眸盛滿殺意,死死盯著面前一身白衣卻難掩矜貴的男子。
蕭云澤身旁的兩名隱衛,向前一步,正欲拔劍,卻被蕭云澤揮了揮手阻止了。
“你的手上應當沾了不少人的血,就算再怎樣克制,殺念還是如藤蔓一樣纏著你。你這樣的人,當真能配得上她?”他依舊端坐在位子上,由上到下掃了莫凌一眼。
他的話一字一句都踩在莫凌內心最陰暗和最卑微的角落。
莫凌再也忍不住,渾身上下的寒氣都往他的掌中涌去。
“公子?”忽然一道熟悉溫柔的女聲打斷了他的動作。
莫凌調整好氣息,轉頭看去,見蕓香滿臉詫異地站在驛館門口。
蕓香見真的是莫凌,便恢復了神色,微笑著踏入驛館,先同掌柜打了聲招呼,“阿勒里,原來公子在你這兒啊!我還說一轉身公子怎的就不見了。”說完,便朝著莫凌走去。阿勒里面帶窘色,他此刻真想立馬隱身,這蕓香姑娘不是明擺著告訴人他與莫凌相識嘛!
待蕓香站到莫凌身側,這才瞧見了與莫凌方才說話的是何人,當看見那張俊美又熟悉的面孔,他就坐在那兒,身著白衣,卻擋不住的帝王之氣。
她一時不知該如何,卻想到他來此處定然隱瞞了身份,便垂著頭,微微欠身,喚了一聲:“云公子。”
莫凌聽到那句“云公子”,側頭看了蕓香一眼。
蕓香抬眸與他對視,再回想了一下方才她進門時看到的景象,頓時明白,這二人剛剛正針鋒相對著。
“不知云公子何時來的桑鐸,可曾見過我家小姐?”蕓香也不管莫凌警告的目光,笑著問蕭云澤。
“昨夜我去過風月樓。”蕭云澤淡淡地回道,端起面前侍衛新續的茶水,啜了一口。
蕓香聞言不免驚訝,“哦?昨夜?難不成……您是那位與小姐對弈的公子?”細細回想,昨夜那人的氣度,與弈棋時的神態,還有后面慕容心突然的變化,原來昨夜之人是他。
“不錯,昨夜我與她也單獨見過,今夜我約了她對弈,不想你們副樓主好似對我有很大敵意,讓我明日便離開桑鐸。”蕭云澤說話時,一直望著莫凌。
蕓香聞言了然,也明白莫凌其實知曉蕭云澤的身份,便也不含蓄。
“公子,小姐與云公子是舊識,且交情不淺,想來今夜二人只是想敘敘舊罷了,公子當真不用擔心,實在不行今夜我與洛梓陪著小姐便是。”蕓香面上一片坦然,認真地看著莫凌道。
莫凌聞言,忽而冷笑一聲。他倒是忘記了,蕓香原本就是蕭云澤的人,想來她從來就沒有背叛過蕭云澤。
他也不多言,冷冷地睇了蕭云澤一眼,轉身就走。
蕓香望著蕭云澤,欠了欠身。蕭云澤朝她點了點頭,“這些年你做的很好,照顧好她。”
蕓香聞言一時沒忍住紅了眼眶,她沒敢抬頭,輕聲說:“主人放心,蕓香先告退了。”
蕓香快步出了門,看到莫凌的身影立馬追了上去。
今早她本來是要與洛梓采買東西的,可是洛梓有其他事情絆住了,一時也無人幫她,只好去尋了莫凌。當時莫凌也不知從何處回來一身的塵土,她也并未多想。待莫凌換好衣服,兩人一同出了門,當走到驛館附近時,一轉頭莫凌便不見了。她也沒想到蕭云澤會在這里,更沒想到蕭云澤就是昨夜的白衣公子,實在是太忙碌,沒太留意。
待蕓香追上莫凌,莫凌語氣不善地開口:“你從一開始就是他的人,為何還要跟著風月?他派你在風月身邊有何目的?”
蕓香不以為意地笑了笑,“公子,您多慮了,我的主子從始至終都是兩個,小姐一開始便知曉,云公子讓我跟著小姐,無非是護著她照顧她罷了。”說完,蕓香便快步向前走去。
莫凌蹙眉看著她的背影,心中不知是何滋味。
3
蕭云澤待他二人走后,便看向了柜臺后的掌柜。
阿勒里被看的心里發毛,連忙以后面有事為由去了后院。
“去查查這間驛館掌柜與莫凌是何關系。”吩咐完,蕭云澤便站起身,回了客房。
他在窗邊立了良久,仔細回想方才與莫凌的對話以及他的反應。
從莫凌的眼神和行事風格上不難看出,他曾經定然是個殺人不眨眼的魔頭,也許這三年來不曾沾過人命,可嗜血的性子卻是刻在骨子里的,自己識人無數,絕不會看錯。
方才故意激怒莫凌,也是想試試他的功夫,那一瞬間感受到的寒氣絕不是錯覺,然他要出手時被蕓香打斷。
蕭云澤用指節在窗欞上有節奏的敲擊著。他忽然動作一頓,想到什么:
莫凌當時要使出的是掌法,定然是掌法,當時他的氣息全都涌向了一個地方,便是要出招的右手,是掌法且極具寒意,難道是……
思及此,他毫不猶豫地走向桌邊,從盒中取出與師父通信的特殊信紙,快速將自己的疑惑寫下后,裝進信封,用火漆印密封。
“來人!”隱衛應聲進門。
“陛下!”
“即刻將此信送往鳳鳴山凌淵先生手中。”他要證實自己的猜測,而要證實此事,恐怕這世上也唯有師父能夠幫他。
在一切做完后,蕭云澤的眉頭卻依舊緊蹙著。莫凌的話他看似沒有聽進去,實則每一字每一句都記下了。
據莫凌所言,是他救了慕容心,他們朝夕相對、形影不離,這些不是假話。而慕容心不想做他身邊的金絲雀,以她的性子定不會原諒自己,這些也絕對不假。
蕭云澤比莫凌還要了解慕容心,豈會不知,她生性愛自由,那皇后之位本就拘住了她,曾經縱使自己再怎么由著她出宮,由著她住在傾心園,可她做了皇后不如以前開心是真的。自她為后,笑容就減少了,再也不像曾經那個慕容山莊里的小姑娘,發自內心地笑得開懷。
再說自己做得那些欺騙她的混賬事,一樁一件的以她愛憎分明的性子又豈會原諒。現在他不過是頂著云翊的身份,賭她念著舊情,抱著微乎其微的希望想要挽回她罷了。
他不得不承認莫凌有些話說的不錯。他嫉妒莫凌,嫉妒他可以在慕容心最脆弱的時候陪著她,而自己那時卻成了令她難過心死的罪魁禍首。
但他更加擔憂,莫凌的身份不明,而且極有可能是個殺手,他呆在慕容心身邊,著實令他不放心。
蕭云澤想起今夜的對弈,思忖片刻,心中有了打算。
慕容心此時正在風月樓里處理事務,風月樓白日里是不接待客人的,一般這時候樓內眾人都會為晚上迎客做準備,而作為樓主,除了安排晚間的事宜,還要核對前一夜的交易成果。
她正坐在金玉殿主位上,拿著朱筆核對前一夜的賬目。她對的認真,一時未察覺到有人進來。
還是慕容軒先開口:“阿姐?”
慕容心這才抬頭看著剛剛從外面回來的慕容軒,“怎么了?阿軒。”
“阿姐,蘭姐姐來信了。”慕容軒嘴角含笑,將懷中的信件取出遞給慕容心。
慕容心聞言,立刻站了起來,接過信封拆開來看。
她快速掃過信里的內容,抬起頭很是欣喜地看著慕容軒道:“阿軒,太好了!蘭兒說她很快便能回來了,她說她查到了有關寒冰掌的關鍵消息,只是在信中說不清,等她回來一一給我們解釋。太好了!蘭兒回來了,想來這一次我們便能一舉將仇人找出!”
慕容軒也很是欣喜,連連點頭稱是。
這三年來,慕容蘭的變化極大,在慕容心的督促下,她勤于練武,也跟著蕓香學了一些江湖秘術,性子變得沉穩了許多。就在一年以前,她主動請纓,召集慕容山莊在各處暗樁的死士,與他們一起查明滅族真兇。所幸一年過去,慕容蘭終于要帶著好消息回來了。
她們姐妹這三年來一日都不曾停止尋找滅門仇人。這三年來,她們一個在風月樓坐鎮主持大局,一個在外隱姓埋名察查兇手,一路以來相互扶持,是彼此最信任也是最能依靠之人。
慕容心曾言莫凌是她最值得信任的摯友,然而因為經歷過往種種痛苦,她內心深處早已不會再輕易相信除自己至親的任何人,哪怕那個人曾救過自己的命,也曾一路扶持照顧于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