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時人事日相催，冬至陽生春又來。

　　刺繡五紋添弱線，吹葭六琯動飛灰。

　　岸容待臘將舒柳，山意沖寒欲放梅。

　　云物不殊鄉國異，教兒且覆掌中杯。

　　《小至》唐.杜甫

　　花開花落，春去秋來；草木枯榮，寒來暑往；日升月落，陰晴圓缺，輪回無處不在。

　　人生哪有那么的花前月下，哪有那么多的纏綿悱惻，哪有那么多的轟轟烈烈？除去偶爾遇到些許驚喜，其余都是柴米油鹽醬醋茶的平淡。沒有驚艷的時光，生活就在平凡中往復輪回。

　　1996年，轉眼間四年大學生活即將結束，百林面臨畢業分配的煩惱。以他一貫的優異成績和綜合表現，學校尤其是包教授有意讓他留校任教，以便繼續考研讀博深造，畢竟他是一位不可多得的優秀人才，而且這樣的招牌式人物有利于學校將來的長遠發展。

　　米睿作為獨生子女，父母及其本人早就規劃好了美好的未來。畢業后直接要回川北市工作，不會考慮去異地工作。因為這樣便于照顧兩位老人和自己將來的小家庭。當然，米睿沒有其他兄弟姐妹，父親隨著年齡的增長，他們都會慢慢變老，將來贍養老人是自己義不容辭的責任，因此，她也別無選擇，只能提早規劃自己的人生。與其說是樂于接受，倒不如說是無法抗拒。

　　百林最喜歡聽黃家駒那首《歲月無聲》：“春風迎面吹，歲月無聲的輪回，走到最后沒有結尾……”

　　獨自聽著這首能給人帶來心靈撫慰的歌曲，不禁令人感觸到了歲月輪回帶來的無限感嘆。

　　站在人生的十字路口，他該作何選擇呢？一旦選擇留校，那就意味著將來一南一北，兩地相距數千公里，異地分居將不可避免。假如他選擇與米睿一起回川北工作，那他將來的人生是暗淡抑或光明？是接受還是悔恨？沒人知道，也沒有答案，只有他自己親身經歷過、嘗試過才能夠體會到其中的酸甜苦辣和人生百態!

　　事實證明，對于人生重要節點的選擇，一步走錯，步步皆錯!此后無論你作何補救，往往都事倍功半，而且收效甚微，甚至還會背道而馳。

　　為此，百林和米睿也多次徹夜長談過，但誰也不好輕易下結論。假如百林留校，那么他將來的事業起點高，前途一片光明，但假設回到川北市甚至更小的縣城，那就意味著前途未知，甚至有可能埋沒他這樣的特殊人才。

　　雖說人的一生要面臨無數次選擇，但這次卻是他邁出人生最為關鍵的一步。一旦選擇錯誤，也許將會遺憾終身。

　　百林和米睿思考再三，決定分別征求各自父母意見。出乎意料之外的是，雙方老人的意見竟然完全一致：米睿父母要求百林回川北市，否則不建議雙方結婚；而百林父母也同樣希望兒子回來工作，將來也好照顧家人。

　　事已至此，百林沒有別的選擇，只好自己委曲求全，答應回川北市工作。

　　當然，學校領導尤其是包教授對于自己得意門生作出如此選擇感到不可思議。要知道，很多優秀的人才之所以選擇北漂，就是想在大城市立足，尋找自己的人生方向，實現自我價值。而對于百林來說，只要同意，便可輕易實現別人可望而不可及的人生愿望，而他卻居然放棄這樣難得的機會，實在令人惋惜和難以理解。

　　按照百林所學專業及最初的愿望，他原本應該分配到市政法部門工作。但是，米睿父母則一直希望他去市政府機關工作，無論是工作強度還是日常工作的危險性，普通公務員與法官、檢察官或人民警察還是有較大區別。

　　在母親田芬芳和米睿及其父母的輪番勸說下，百林盡管一萬個不同意，但也只好無奈答應。

　　對于百林這樣如此優秀的名牌大學畢業生，各地都求賢若渴。聽說這位德才兼備的大學生歸來，川北市委、市政府主要領導高度重視，而且按照人才引進的優惠政策，為他在市委家屬院專門落實了一套兩室一廳的住房，并劃撥了貳萬元安置費。

　　事已至此，塵埃落定，百林簡單購置了些生活用品，就算安家落戶。盡管條件十分簡陋，但多少有個屬于自己的獨立空間。

　　百林被分配到市委常委辦公室，具體負責為領導草擬講話稿、公務文書和日常辦文辦會等瑣碎事務。對于寫作，百林倒是輕車熟路，畢竟自己文學功底深厚，而且大學校期間還主編過一段時間校刊編輯。但對于相對固定甚至有些僵化的公務文書寫作，百林還是費了一些功夫。

　　他是一個矛盾綜合體--外表平靜而內心波瀾，外表粗放而內心實則細膩。對于工作，百林喜歡追求完美和極致，而且向來不甘心落后于別人。

　　為了盡快熟悉業務，他開始研析各類公文。不僅上班時候虛心請教資深秘書長，而且按照《公務文書寫作大全》示范文本反復揣摸和練習。

　　《周易·履》記載：“九四：履虎尾，愬愬，終吉。九五：夬履。貞，厲。上九：視履，考祥其旋。元吉。”

　　一句話，正如清代《說呼全傳》第四回：“古人云：‘伴君如伴虎’，刻刻要當心。”

　　很多正值的領導都很愛才惜才，而且保護自己身邊工作的同志，但是身為秘書，往往不自覺地養成一種生活習慣和定向思維--戰戰兢兢、察言觀色、誠惶誠恐、世故圓滑。

　　按照此前的慣例，要培養一名優秀的文秘人員，不僅需要深厚的文字功底，而且還要有高屋建瓴的獨特視角，無論是篇章結構，還是講話內容，甚至連領導講話的語腔語調都要揣摸得一清二楚，沒有一年半載的摸爬滾打和反復錘煉，大多難以勝任這項工作。

　　百林是個例外，他的記憶力實在驚人，僅僅用三周時間便熟悉了政府部門各項工作內容以及文書表達方式。對他而言，公務文書就像玩文字游戲，根本沒有任何挑戰性。當然，他不喜歡出風頭，更不善于在領導面前表現自己，依然一副學徒模樣，低調蜇伏在辦公室，委身于眾多秘書之后。

　　其他工作多年的秘書成天埋頭忙于撰寫領導的講話稿，盡管一次又一次被無情地退回，但還得耐著性子一次又次細心修改。從他們憤怒的表情中，不難看出想罵爹罵娘地發泄，但卻不敢輕易在別人面前表露出來，只好把委屈憋在心底。

　　對自己不構成威脅的同類人員，他們往往不會太在意，甚至還會忽略你的存在。百林這樣初來乍到的愣頭青，資深秘書根本沒有把他放在眼里，這也不足為奇，機關論資排輩的潛規則依然根深蒂固。

　　上午十點左右，高秘書長到各辦公室走來走去，因為省委常委、省政法官員要到川北市來進行專題調研。盡管全市公、檢、法、司等政法部門都上交了本部門經驗材料，但暫時沒有多余人手具體草擬市委領導的匯報材料，而其他秘書都在忙于分管領導交辦的寫作任務。

　　“百林啊，聽說你是大學高材生，而且到單位也有這么長時間了，業務熟悉得怎么樣啦？”

　　“高秘書長，不要笑話什么高材生。在這兒，我現在還是一名學徒，以前的一些事情不值一提。”百林很卑謙地回答。

　　“年輕人，謙虛是好事。你看啊，剛剛接到緊急任務，下午有個重要會議，大家手頭又都很忙，目前沒有其他多余人手，你來寫個書記的匯報材料，行不行啊？”高秘書長雖然也很猶豫，但他實在無人可用。

　　“能告訴我是哪方面的材料嗎？”閑得無聊，百林也不便拒絕。

　　“就是關于我市政法工作的現狀、瓶頸問題和下步工作打算，你看看以前那些講話材料，多了解了解領導的講話習慣。哦，對了，政法口各部門的匯報材料在我辦公室，你拿去參考參考。”其實對百林也不抱太多希望，只是讓他嘗試著撰寫初稿。

　　“大概什么時候要這份材料呢？”動筆之前，百林一定要弄清楚辦結時限。

　　“中午你加個班，下午一點前給我。”高秘書長原本打算安排好接待事宜和其它事務之后再來親自修改材料，也算是落實了這項工作。

　　距離中午十二點大約還有兩個小時，盡管首次接到任務，但百林快速看完各部門上報的所有材料后，早已胸有成竹。他安靜地坐在偏僻角落，然后不動聲色地擬定腹稿。好的計劃往往是成功的一半!按照寫作計劃，他行云流水般地敲擊關鍵盤。隨著此起彼伏有節奏的韻律聲，優美的文字尤如排兵布陣，兩三千字的匯報材料竟然一氣呵成。

　　秘書長本以為百林作為新手，第一次接受這樣繁重的任務，中午必定會加班加點。為了關心年輕同志，他還特意安排伙食團工作人員把盒飯送到百林辦公室。但出乎大家意料的是，當秘書長準備關門下班時，百林卻將剛剛完成的匯報材料交給他。

　　“高秘書長，你安排的匯報材料初稿已基本完成，請你斧正一下。”站在門口，百林謙虛地匯報。

　　“這么快就完成了？百林啊，做事情不要急于求成，還是要耐心細致，更不要敷衍了事。”這位資深的秘書長不以為然，本來想提醒他要反復思考，做事要認真履職，寫作要高屋建瓴……

　　當他站在辦公室門口，一目十行快速瀏覽草稿的時候，無論是結構邏輯、問題高度，還是語言規范、措詞用句，除了幾處提法略作改動之外，幾乎無可挑剔。

　　恰好此時，分管政法的邵書記出差剛剛回來，順便過來問問情況：“小高啊，下午會議的講話材料準備得怎么樣啦？中午能不能拿給我先過過目啊？”

　　“喏，邵書記，我剛剛看完，這個材料是百林寫的，請你審核定奪。”秘書長直接將百林寫的文稿交給領導。

　　“辛苦了哇，年輕人。我馬上看看，你們一起到我辦公室來一下。”邵書記相當和藹可親，他樂呵呵地打開自己辦公室房門。

　　當邵書記坐在辦公室審閱材料時，秘書長示意百林去給他倒開水。

　　舉手之勞的事情，百林心領神會，恭恭敬敬地幫他茶杯倒滿水，然后忐忑不安地站在一旁耐心等候。

　　五六分鐘左右，當邵書記看完材料之后高興地說：“高秘書長，我記得大概是十點左右安排你的這項任務。你剛才說，這份材料是百林寫的，你親自就修改過了嗎？”

　　“報告邵書記，這個材料是剛剛分配到常委辦公室百林寫的。他才來，可能不太熟悉情況，有哪些需要改動的或者重新寫的，請你指示，我好安排他中午加班。”也不知道邵書記是什么意思，擔心自己工作失職，高秘書長只好試探性地回答。

　　“這么說來，你還沒有修改這個材料，對嗎？”邵書記放下眼鏡，揉了揉自己的眼瞳。

　　“對不起，邵書記，我上午在安排接待和下午會場服務方面的籌備工作，還沒來得及修改。我等會兒在食堂簡單吃點東西，親自來寫，實在對不起，實在對不起。”以為自己工作失誤，高秘書長急忙道歉。

　　百林低著頭不知所措，像犯了錯誤的小學生一樣，呆呆地站在那兒一動不動。

　　“你們倆個緊張什么呀，我又沒批評你們。”

　　邵書記擺了擺手，來到百林身邊，親切地拍拍他的肩膀：“你就是百林啊？”

　　“是的，邵書記，我叫百林。”

　　“我早就聽他們說過，你是位優秀的大學生，而且還是咱們川北市見義勇為的英雄，沒想到你文采也這么好哇。小伙子，不錯不錯。”說完，他笑呵呵地緊緊握住百林寬大的雙手。

　　不僅百林沒有想到，就連高秘書長也十分詫異。邵書記是漢語言文學科班畢業生，而且素來對材料十分挑剔，居然對一位新人如此夸獎。

　　“邵書記，那這材料--”也不知道葫蘆里賣的什么藥，高秘書長連忙問領導。

　　“高秘書長啊，這份材料不用改，就這么定了。我說啊，你們常委辦這么多秘書，個個都是精英，而且鍛煉了這么多年，材料是怎么寫的？質量怎么總是提不上去？你看看百林，人家一個剛剛畢業的大學生，第一次寫材料，而且只有一兩個小時，就寫得這樣精彩，根本不用修改一個標點符號，你得回去總結總結經驗，組織其他那些秘書好好向百林同志學習學習。”

　　“好，邵書記，我一定照辦。”高秘書長恭恭敬敬地當場表態。

　　“邵書記，你過獎了，我現在還是個新人，應該向那些前輩們學習，哪敢讓他們向我學習呀？”百林謙虛地說。

　　“年輕人嘛，謙虛是好事。哦，百林啊，你下午陪我一起參加會議，中午早點休息。”說完之后，便樂呵呵地離開了。

　　“秘書長，你看下午這會--”按照以往的慣例，陪同邵書記參會的應該是一直在他身邊工作的趙秘書，百林感覺這樣不太妥當，便征求高秘書長的意見。

　　“百林啊，你不要有什么顧慮。剛才邵書記不是安排了嗎，你去參加就是，不過要早點去會場，仔細看看還有沒有什么地方疏漏。至于趙秘書那兒，我安排他去做其它事情，這個就不必擔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