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快到更年期的時候,病瞎了一雙眼睛,長期治療導致心肺功能也弱,怕摔倒受傷,常年喜靜不喜動。你卻總要帶我出門,去外面洗頭。我哮喘發病時會喘不過氣,樣子十分恐怖,因此死活不配合出門。你說總坐在家里不好,空氣不新鮮,越坐腿腳越退化,以后再要走就走不動了,得鍛煉鍛煉,你滿口保證會攙扶我,保護我,沒人敢嘲笑我。一邊說著,一邊替我穿上厚厚的毛衣、鞋襪,帶上口罩。我被裹得嚴嚴實實很不舒服,生氣了:“你無非就是想看發廊小妹,你自己去看吧,不要拖上我。”
你的脾氣可不太好,上來就說:“又要吵架了?”
我扶著墻往后退縮,卻不料一腳踢到身后的分類垃圾桶上,一屁股坐翻了垃圾桶,重重摔在了地上。
潔癖的你把我扶起,給我重新換了一整套衣服,又把地上打翻的垃圾重新打掃干凈。我聽見你想發作卻只無奈地嘆息,終于讓步,強忍著從腰到腿的麻痛,配合你出門。
你護著我走到外面,害怕與外界接觸的我精神緊張戒備,全身無助地依賴著你的臂膀,你一手從后攬著我的腰,一手握著我緊張發抖的手,說:“放心不怕,我們出樓道了,一個向下的臺階,抬腳,對,跨,好了,再一個臺階……”
我走得小心翼翼,可還是難免跟不上、跨錯腳,姿態一定扭曲遲緩又丑陋。慌張地過了馬路,不安地幾次三番問你:“到了沒有?還要走多久?你只說:快了快到了,幾百米而已。”
你對洗頭妹是不感興趣的,唯一能讓你放松的是把我交給洗頭妹那半小時的間隙,你可以自由地在發廊外抽個煙,因為如果在家里抽煙,會刺激我的哮喘,有時煙癮上來了,出門到樓道里抽兩口,被鄰居發現還會投訴火災隱患,晚幾分鐘回家,我也會敏感猜疑,在外面做什么?與誰在一起?抽那兩口煙帶來的麻煩,遠比它帶來的快樂多多了。這一次,你特意叫洗頭妹給我干洗完另加按摩半小時,還要修短些。我茫然地被伺候著,感覺到你不在我身邊,心里清楚你是嫌我礙事,能甩開越久越好。
洗發妹甜甜地問:“太太,你怎么哭了?是我抓疼你了嗎?”
我:“沒有,我的眼睛就是這樣,年紀大了。”
洗頭妹:“太太你福氣真好,兒子這么孝順,每次都讓我們盡心給你伺候舒服。”
兒子?我分明和你同歲啊!我知道了,一定是眼睛看不見了,不能打扮,我根本不知道現在的自己有多蒼老多憔悴,我也不知道你給我穿了那么多衣服,都是什么亂七八糟的顏色款式,也許在別人眼中,我就像顆充滿斑點褶皺的霉爛土豆吧?這樣蒼老的我和懂得保養的你站在一起,怎能不像兩輩人呢?我記得你從前也是不愛保養的,我失明后一兩年,你就開始了各種燉補保養,聲稱不能兩個都倒下,只要你自己健康著,就還能照顧我。
我:“我兒子?他告訴你,他是我兒子嗎?”
洗頭妹:“太太,我是不是說錯了?真對不起,是我眼神不好,您別見怪。”
我:“他是我丈夫。”
洗頭妹極力想彌補剛才的失言:“原來是您先生呀,他對您真是無微不至的體貼,每次送您來洗頭,自個兒就站外面抽煙,外面冷叫他進來抽,他還說怕嗆到您呢。太太您有這樣的丈夫,真是叫人羨慕啊!”
回到家,我們吵了一架。
我:“你答應過我不抽煙,你答應過沒有?”
你:“你哪只眼睛看到我抽煙。”
我:“我自然看不到,我兩只眼睛都瞎了。”
你:“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沒抽,你別冤枉我。”
我:“還撒謊!你過來!”
你站得離我四五米遠,我伸手摸不到你,你卻一步也不靠近。我急了,跺腳道:“你過來!”
你慢吞吞走過來,我一把抓住你的衣服,把頭湊到衣領處聞了聞,嗆得咳嗽半天,你急忙推開我
我好不容易緩過來:“咳咳,咳咳,還說沒抽!咳咳,味這么大!咳咳咳咳......”
你:“衣服沒洗干凈,上次和老劉碰頭時候抽的。”
我:“你以為我什么都看不見,就可以隨便騙我嗎?”
你:“你到底過不過了,三天兩頭的鬧,抽點煙怎么了?怎么就不能抽了?抽一根而已!你不追究也不會嗆到你!干嘛這樣不依不饒。”
我:“你答應我戒煙,我才和你結婚的!”
你:“答應,答應!答應過怎么了?你也別總拿答應來說事,結婚前你還答應幫我生兒子呢!答應過的,你做到了嗎?”
我氣得渾身發抖,語無倫次:“好!你說得對!咳咳,你去找人給你生兒子!咳咳,我也不管你抽煙了!”
我邊說邊摸著墻,找到我的盲杖,向門口走去
你:“你這是要上哪?不是不敢出門嗎?站住!門口有臺階!喂!”
從來都習慣依賴你的攙扶,盲杖幾乎是個擺設,我都沒獨立用過幾次,又因為太生氣了,走得急了些,誰知一聽你說有臺階,我反而亂了腳步,失了平衡,倉皇間胡亂揮手也什么也都抓不到,一腳踏空狼狽摔倒,直滾下了四五格階梯。這重重的一跤,摔得我渾身劇痛,趴在地上徹底站不起來了,你跑來抱起我,我又被你衣領的煙味嗆到一陣兇咳,大口喘著也透不過氣來,昏死了過去。
我吸了半年的呼吸機,終于出了院。卻已半身不遂,徹底成了個的廢人。你不得不起早貪晚地為我擦洗翻身,比從前照料一個盲人更加的辛苦。我無法忍受自己喪失了一切自理能力,還常年伴隨著身體的各種不適,沒有尊嚴地被動地等著你來照顧。我心中愧疚,靜下心來細想你當時賭氣說的話,你并沒有說錯,我答應過給你生兒子的,是我失言了。婚后奔事業拖了好幾年,備孕時又得了病,接受各種治療雖保住了命,眼卻瞎了,直到現在,也沒能給你生個一男半女。計較起來,我實在對你沒有半分貢獻,如今這樣歪躺著,怎么還好意思由你朝晚伺候,白白地拖累你。
這天你替我擦洗完,我伸出還能動的右手,摸索著扯住了你的褲子。
你:“怎么了?”
我:“幫我……脫……褲子……”
你:“不是剛換過嗎?小便又流出來了?”
我:“脫……脫……”
你:“沒有啊!很干爽!也沒有褥瘡。”
你要把褲子給我穿上,我又用右手用力拉住你:“來……來……”
你:“來什么?”
我:“你。”
你:“我?”
我:“生……兒子……”
你:“神經病!”
我:“試一……試。”
你:“多少歲的人了,一身病,你不要命了!”
我:“還沒……沒……絕經。”
你輕輕一用力就拿開了我的手,邊幫我穿上褲子,邊說:“我說想要兒子那是氣話,都這把年紀了生什么?”
我:“試……”
你:“好了不說了,給你換好了藥,我自己還要吃藥洗澡,你先睡吧。”
你端了水盆走出去,關了房門。
到了夜里,你一沾枕頭就熟睡了,我費力地靠一只手,一點點的挪向你,僵硬的軀體好不容易挪到你身邊,我伸手向你的褲子摸去,你似乎覺得不舒服,翻了個身,我只摸到一個背。連自己都翻不了身的我,更能奈你何,可是我已經沒力氣再挪回去了,脖子陷在兩個枕頭當中的縫里,屁股也挪開了防尿布墊子,隨時都有可能尿在床上,沾濕你。我咳嗽了兩聲,你沒醒,我流了些苦澀的淚,睡過去了。
第二天你一邊洗著床單一邊罵:“你自己怎么睡的不知道嗎?我年紀也上去了!腰也不好的!能不能為我考慮考慮,睡睡老實!”
我:“我……我要……生……兒子。”
你:“你是不是腦子壞掉了?怎么好說歹說你聽不進去呢?”
我:“生……兒子。”
你:“別想啦!你生不出啦!”
我哭起來,用右手艱難地翻開被子,艱難地去脫褲子
你:“別再尿出來了!別!著涼了要!怕你了!下次去醫院復診,問醫生,醫生說能生就生!”
醫生說我的情況懷孕的可能性已經很小了,即使有,危險性也極高,試管受精的話,我的身體承受不了,即使一切都能克服,孩子也會病弱,難以存活。
回到家,你好言勸說:“醫生的話你總聽吧?這下該死心了吧?不要再鬧了。先坐一會兒,我去買菜,回來吃好飯,你再睡。”
當你再回來的時候,我的身體已經涼了。
我本想自己劃著輪椅悄悄離開,或許有好心人幫助,回自己的房子去住,或許在哪條荒僻的路上被車撞死,還能給你一些賠償金以彌補我此生害你斷子絕孫的虧欠。可是我遠沒有自己想像的那樣能耐,我甚至出不了大樓的門,就又在同樣的臺階連人帶輪椅地翻滾了下去,我強忍著疼痛,嘗試著用一只右手把自己撐起來,卻聞見了地上沒掃干凈的煙頭,我咳得再沒有半分力氣,像一條再也動彈不了的魚,癱在地上,只絕望地張著進不去氣的嘴巴。沒有一個人路過,那煙頭一定是你在外偷偷吸煙時扔的,那嗆鼻的味道,我窒息地抽搐了幾下,終于很抱歉地以這種狼狽不堪的姿勢在家門口與你永別了。
我死也不知道,當時的你離我不過三米遠。
你每天都是這么借口買菜去與年輕女友約會,這天她真的急了,指著微微凸起的肚子說:“要么離婚要么打胎,你是要那個殘廢老太婆還是要兒子,你自己選!”
你窩囊道:“寶貝,先生下來吧,我保證,以后一定會給你名分的......”
她:“以后?以后是什么時候?”
你:“你也瞧見了,她現在這個樣子,你叫我怎么開口……”
她:“所以你選擇不離?對嗎?別后悔!”
你:“寶貝!寶貝別沖動,這是我們兩個的兒子,你不能自說自話要了他的命。”
她:“你也知道兒子是我們兩個的!你是怎么哄我懷上的你不記得了?啊?現在眼看肚子要大起來了,你讓我未婚生子,我告訴你不可能!你不能這么自私!”
你:“她的狀況不好,真的!醫生說的!我保證,一年,就一年,頂多兩年,孩子上學報戶口前一定和你結婚,真不騙你,再等等好嗎?”
她:“一年一年又一年,我可足足等了你五年了,她不是哮喘嗎?上次你救她干嘛?救她干嘛?”
你:“你不要急,輕點聲......我保證......”
你們吵得不可開交的時候,看見我吃力地單手劃著輪椅出門,你倒吸一口氣,不敢再發出聲音,你女友也閉了嘴,厭惡地撇了我一眼,雙目失明又半身不遂的我行動是如此遲緩笨拙,她看得心里憋屈,氣不過捧住你腦袋,一口親吻了你的嘴。你眼看我費力摸索著又來到危險的臺階前,你過不了良心地推開了女友要來扶,她緊緊拉住你的胳膊,指了指她腹中的孩子,用惡狠狠的眼神警告你。你片刻的遲疑,我便咣啷當翻倒在了地上。你推開她要來扶我,她卻拼盡了全力擋在你面前,爭執間你手中抽到半截的煙掉了下來,滾出一兩米,不偏不倚地停在了我的面前。她眼見煙頭滾了過來,知你必定不肯見死不救,沒等你瞧見,就一嘴堵住了你的口,擁吻著你推開到了轉角外。
轉角外的你看不見我匍匐在地大口地喘氣,你選擇了閉上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