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過六十,你已兩鬢斑白留一片地中海,工傷造成的失明使你整個人不自信地佝僂著,看起來很沒有精神,除此之外,動不動感冒流涕的,體質也差。我只比你小沒幾歲,健健康康的,本可以瀟灑地享受退休生活,打扮得花枝招展去跳跳廣場舞,游游農家樂什么的,卻不得不放棄美好的夕陽紅生活,全天在家伺候你。
畢竟上了年紀的人,經不起摔,我怕你自個兒摸索行走會跌倒受傷,幾乎時刻寸步不離在旁攙扶照料。但每當想起年輕時候你對我的種種使壞,我也會像個小女生一樣報復地偷偷在你的飯菜里添加你最不喜歡的胡蘿卜,騙說是山藥,一口假牙的你直到吞咽下去才覺出味道不對。每當我惹你生氣了,你伸出手要抓我,我沒心沒肺地遠遠躲開,直到見你險些跌倒,才趕緊上前抱住你。
最麻煩是洗澡了。你從前的身材是那么健美,現在卻發福了不少,和大多數中老年發福的油膩男一樣,肚子像個西瓜一樣滾滾凸起,其實看整體也還好,并不很丑,可是愛美的你瞎了,你這一瞎就無法看見自己的身材,我不知道你自己摸著自己肚子的時候,腦中浮現出是怎樣不堪的模樣,反正不論我怎么勸說你都不自信地堅持把我趕出浴室,絕對不允許我隨身幫忙。為防你出意外,我只好假裝走開,實際上躲在浴簾外候著。有一次我聽見你一邊沖洗一邊打噴嚏,一個接一個的噴嚏,越打越兇,我忍不住鉆進浴簾,發現花灑灑出的竟全是冷水!是你不小心碰到了調水溫的把手自己卻摸不回去?
我光火:“你怎么沖冷水澡!水這么冷為什么不叫我!”
你更兇,用手擋住凸起的肚腩,罵道:“你怎么可以偷看我洗澡!誰允許你進來的!快出去!”
看你整個人退到一邊,身體凍得微微發顫,我奈下火氣說:“我怎么不可以看你洗澡,不就是個肚腩嘛,老夫老妻了至于嗎?過來!”
你絲毫不肯妥協:“出去!“
不能由你這么凍著,我也不放心再離開,索性褪下被水花打濕大半的衣服,走近你身邊,一手抱住你,一手往你身上澆熱水。
你怒吼:“干嘛!叫你出去!女流氓!”
我:“我是流氓你能怎樣,別亂動配合點。”
洗完澡你就發燒了,渾身發燙胡言亂語。我守著你掛了七天的點滴,你難受地哼哼著要求我寸步不離,我沒好氣地說好事怎么沒我?洗澡都不讓我看,現在憑什么要我寸步不離!你病中弱弱地賠不是,說需要我,需要我無時無刻不在你身邊。后來的沐浴你就配合多了,我幫你調水,給你擦洗,你只需要雙手扶著墻,或搭著我,再沒有意外發生。
一夜,在夢中聽見啪的一聲,我被驚醒,看見你只一個腳穿了鞋,衣衫單薄地在廳里,你遲緩地蹲下身去觸摸打翻在地的玻璃杯碎片。我大喝一聲阻止你,你說你渴了,不想叫醒我,沒想到水太燙......我親吻你的被燙紅的手,把你扶回床上,用被子妥妥地裹好,另溫了一杯熱牛奶遞到你手里。你聽著我掃玻璃的聲音,滾了滾喉中的痰,不好意思地說:“以后給我備些一次性紙杯吧。”
我說:“那可不行,一次性杯子有毒還不環保。”
你說你已經打碎很多杯子了,怕我打掃時弄傷手,我說沒關系,反正不能用一次性杯子。后來,我給你買了一個木頭杯子,并在你的腰上系了鈴鐺,你一起身我就能聽見。
像這樣大大小小的風波不少,卻都是可以化解的。如果能一直這樣和諧地相處下去,倒也生活得太太平
平,雖然不能到處去瀟灑地吃喝玩樂,最起碼兩個人在一起安度晚年還是溫馨的。我并沒有什么可抱怨的。
但我萬萬沒想到,你不僅眼睛瞧不見,心理和行為上的變化也越來越叫人無法忍受。
有一天,我們正坐在沙發上聽音樂,突然我的手機響了,我接起電話“喂”了一聲,聽見是推銷電話,就直接按掉了。我根本就沒有注意到你的臉色轉沉,我也完全不覺得有必要告訴你這是個推銷電話,我掛完電話直接就起身去做飯了。那天的晚飯你吃了兩口就放下了碗筷,不管我怎么向你證明里面沒有胡蘿卜,或是親自用調羹喂,你只說吃不動了。
我擔心地問:“是不是不舒服?”
沒等你回答,門鈴又響了起來。
我走出飯廳去開門,收了個快遞。再回頭你已不在飯廳,你自己摸索著正往臥室走去,腳步跌跌沖沖,還差點絆一跤。我趕忙上前扶你坐到床上,搭你額頭,并不燙,我不解地問:“你怎么了?到底哪里不舒服?”
你并不回答,只冷冷問道:“這么晚了,誰敲的門?”
我說:“還能有誰,拼多多買的鮮花到了,十九塊九一大把!”
說著,我跑去拆了快遞拿了花,興高采烈遞到你面前:“聞聞,好多花呢,還是上次那家,真劃算!”
你沒好氣地說:“你不知道我鼻子塞著聞不到味嗎?”
說著,你就伸手一把抓了花束,冷不防握在了滿是尖刺的玫瑰花枝上,見你臉上露出疼痛的表情,我慌忙放下花束,捧起你扎傷的手,吹了又吹:“你怎么也不小心點,扎傷了吧?痛不痛?”
你懷疑地問:“19.90能買到那么多枝玫瑰?”
我得意:“別人買不到,我買得到,要不怎么說會過日子呢?”
你淡淡道:“我有點累了,先睡了。”
我覺得你很奇怪,但還是依著你,給你蓋了被子。
半夜三更的,又被騷擾電話吵醒,不耐煩地按掉,卻聽見你一疊聲咳嗽起來。我又搭你額頭,并沒有事,給你倒熱水,你也不喝。
好不容易我睡著了,卻又被你推醒。
我有些惱火了:“又怎么了?”
你顫聲說:“你的手機又響了。”
我看了看并沒有未接來電,我真的很困了,責怪你道:“明明沒有電話。”
你的聲音越發顫抖:“我聽見了。”
我耐著哈欠再向手機看去,它突然因為電量低于2%而劇烈地震了一下
你臉上露出一抹冷笑:“是誰的電話?還調了震動?”
我放下手機倒頭睡下,不當回事地說:“搞什么呀,這是電量不足,以后你別管它,別動不動吵醒我。”
漆黑中沒有看見你的表情,只覺身邊被子劇烈地顫了一下,你啞著嗓子說了聲“好”,就背過了身去。
我感覺到不對,困意突然消退了,認真問:“你今天到底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你冷冷道:“沒什么,睡吧!”
我急了:“老頭子有話你就說清楚,整天悶悶不樂的煩不煩?”
你:“誰的電話?”
我:“都說了手機沒電啊!”
你:“中午也沒電嗎?”
我:“中午什么?”
你:“中午的電話也是沒電嗎?”
我:“中午什么時候有過電話?”
你:“你接了,我坐在你旁邊,你接起就掛了。”
我想了半天,想起來:“那是推銷電話吧,推銷買房啊。”
你呵了口氣:“花也是推銷員送的?”
我:“不是跟你說了嗎,花是拼多多19.90買的。”
你沒再出聲,滿臉倦怠耷拉的褶皺上浮起一抹慘淡的笑意。我又氣又急地張開嘴卻不知從何說起,突然發現自己根本百口莫辨,你看不到我的來電記錄,看不到我的訂單記錄,更看不到門外穿著工作服的快遞員,你只聽見我在你身邊匆忙掛了別人電話,收了一束鮮花,半夜三更我的手機震動了我還叫你別管它。
我吸了口涼氣:“老頭子,你相不相信我?”
你不回答,空氣就這么靜止在了讓人喘不過氣的僵持里。
我又問一遍:“你真的不相信我?”
你露出遲疑的神情,眼看逼人的僵持慢慢緩和下來。我正準備去握你的手,卻冷不防在寂靜中又傳出”孜~”的一聲,又是我那拎不清的手機!它長長地震了一下,因為耗盡最后一格電而自動關機了。沒電的手機穩穩地呆在一邊,徹底安靜了,像是幸災樂禍地等著看我怎么辦。
你冷笑起來:“不敢接?”
我:“接什么接?沒電了自動關機了!真的!”
你:“我在這里,妨礙你了?”
我:“我都說了!根本沒有的事!要怎么說你才相信?”
你:“你知道我看不見,你怎么說都行”
我:“我怎么對你的,你不知道?良心呢?”
你:“我不需要你可憐。”
我:“你說什么?”
你:“我可以去養老院,把這里讓給你,你還年輕......”
我:“沒完沒了了是嗎?”
你:“我看不見,但能感覺到。”
我:“你感覺錯了,那是你臆想出來的。”
你:“隔壁的張老頭,對不對?”
我:“隔壁老頭姓張嗎?”
你:“裝,他來幫我們換過水管。”
我:“哦,你說的是樓上的老張啊,他來的時候我們不是都在嘛。”
你:“你們見面機會多了去了。”
我:“我跟你可是形影不離。”
你:“你上網做了什么我反正也看不到。”
我:“我上網給你買衣服褲子大米油鹽腦白金,你看不到總吃得到穿得到吧?”
你:“我看不到花,也聞不到花香,你三天兩頭的買。”
我:“我…我就不能自己欣賞嗎?你這話可夠自私夠氣人啊!我天天陪著你伺候你,出門買菜都不敢多溜達,自己買束花點綴點綴,怎么你了?”
你:“所以你嫌陪著我悶,你嫌我瞎子拖累你。”
我:“我沒有!”
你:“我只是瞎,不是傻!”
我:“別鬧了,老張有老婆,可丑了,我可看不上。”
你:“他老婆丑,所以找你。”
我:“我是說他丑。”
你:“丑?你上次夸他帥。”
我:“我什么時候夸過他?”
你:“修水管那次。”
我:“我是謝謝人家幫忙!客氣客氣。”
你:“你說他比我能干,他頭發好,不像我......”
我震驚了,我隨口說的話,自己都不記得了,你怎么記得那么牢。一時竟啞口無言
你喋喋不休:“我老了,看不見,地中海,也不能修水管
我:“我對天發誓,沒老張什么事,純粹是…...”
你:“不是老張是誰?.”
我:“純粹是你想太多了。”
你喃喃:“是我想太多。”
我呵欠連天睜不開眼:“不行了,我真的吃不消了,明早還要買菜,老頭子你愛信不信,我的心里只有你,先睡覺吧。”
你:“還是先回電話吧。”
我:“我已經很心疼你讓著你了,能不能心疼心疼我?”
你:“所以有別人心疼你了。”
我:“再作我可要罵人了!”
你冷笑了一聲:“罵我殘廢罵我無能嗎?”
我正要發作的脾氣突然泄了下來,無可奈何又心疼地從背后抱住你,恨恨道:“罵你狼心狗肺,罵你不知好歹。“
你:“你要是心里還有我,”
我:“我心里本來就只有你。”
你:“你就跟他斷掉。”
我:“你說的什么話!沒審先定罪。”
你:“有沒有你心里清楚。”
我:“我清楚,是你糊涂。”
你:“我不怪你,是我沒用。”
我:“你不是沒用,是太閑了,閑了就胡思亂想。”
你:“希望吧!”
后來是怎么平息的?我記不清了,好像是發了三重誓,又由著你在我脖根處留了個深深的鋼印,我真心太累了,也沒等你最終釋懷,就睡著了
誰會知道,那個夜晚只是噩夢的開始,從此我過上了永無寧日的生活。
每天晚上你都會“聽見”我的手機來電震動聲,你憤怒地推醒我,叫我不要騙你,叫我接電話,可是那些聲音根本不存在,我早就設置了,連電量提示音都不會有,你的猜疑令你產生了幻聽,你時而“聽見”我的電話響起,時而“聽見”敲門聲,時而“聽見”有人在窗外喊我,我百口莫辯,日復一日地疲于應對著,每天發誓一百遍,被你折磨得極盡崩潰,可是不管我怎么說怎么解釋怎么保證,前腳才安撫好你,后腳離開幾步,去到廚房衛生間,或樓下倒個垃圾,你就會摸索著追過來。在家里倒不怕,最怕倒完垃圾回來時,見你扶著欄桿站在樓梯中央,試探著向下跨出步子,萬幸你沒摔倒,我慌忙上樓扶住你,你卻推開我,向我身后抓去
你的手在空氣中空晃了幾下,什么也沒抓到,不死心地問我:“你旁邊是誰?”
我嘆口氣,第N遍地說:“就我一個沒別人!”
你不信,又急急轉身,朝后面摸索去,我緊緊扶住你:“樓梯上危險!”
你決絕道:“危險什么?我滾下去正好成全你......”
日復一日,這無窮無盡的精神折磨,就是我全部的生活。隨著你的疑心病越來越重,一個疑心化解了,一個疑心又起,你已經完全不會顧及我的感受了,只任由病情反復發作,永無消停之日。
那一天我在廚房做飯的時候,你又走了過來,像以往無數遍地問:“誰來了?”
我說:“真的沒有人。”
你說:“我聽見你在跟別人說話。”
我說:“你聽錯了,我在自言自語重復剛才那個搞笑段子,你剛才不是跟我一起聽的嗎?你不也笑了嗎?”
話音未落,你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向前一大步,也不摸索,猛地朝我身旁空氣撲過去。我完全沒有反映過來,還來不及伸手去扶,已經眼睜睜看你被地上新買的一袋大米絆倒,你整個人重重摔倒在地,腦袋還撞到了灶臺一角。
綁了石膏的你歪在病床上,醫生說有輕微腦震蕩,還需要住院觀察。
我緊抓你的手,聲淚俱下苦苦哀求:“老頭子,求求你了,我們消停了好嗎?我真的沒有別人,沒有別人,只你一個。”
你摸著我的臉,替我抹去淚,顫抖著嘴唇低聲道:“對不起,我......我控制不了,我看不見,沒辦法不去猜,我真的沒有辦法……對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