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見我高興雀躍,疑惑地看看我又看看老和尚,他邊比劃邊大聲對你說:“我讓她幫忙給你煎藥。”
你擔(dān)憂地看著我,我向你拍胸脯保證:“放心吧!我可以!”
老和尚向你比劃:“我扶你去躺一會兒?”
你搖頭,扶著桌子站起來,看看我,又在老和尚手里比劃了什么。
老和尚說:“放心!煎藥而已,我天天幫你煎,累不死人!”
你握了握老和尚的手,沒讓他扶,嘆口氣自己慢慢走去了佛堂,又在蒲團(tuán)上盤腿坐下念起經(jīng)來。
煎個藥而已,你為何這樣擔(dān)心呢?
老和尚把我?guī)У皆鹤右唤菍iT用來熬藥的小爐子前頭,從他的房間里取出兩大篩子的干草藥,又搬出了幾個儲存藥材的罐子,開始教我一一分揀藥材。
你服用的中藥一共有十八種,光是辨識出每一種,再按比例稱對分量,就花了老半天時間,好不容易所有藥材都齊了,我一股腦扔進(jìn)砂鍋里,老僧又突然喝止:“沒看見砂鍋里有積水?倒掉重來!再說了,藥材是要分先后放的,不能這樣一股腦投進(jìn)去,亂了次序!”
想不到煎個藥有這么多苛刻的講究,老和尚脾氣又不好,慌得我一遍又一遍,不是水放得早了,就是藥的分量錯了,秩序亂了,重來很多遍,浪費(fèi)很多藥材,卻一劑藥也沒煎成。老和尚幸災(zāi)樂禍地看著我垂頭喪氣坐在地上的樣子,他雙手合十意味深長地對我說:“阿彌陀佛善哉善哉,女施主,知難而退才是智慧。”
我瞥了他一眼,沒好氣地又重新稱藥,搗藥,放水,每一步都極盡可能地細(xì)心謹(jǐn)慎,終于一點差錯也沒有地生了火,把藥熬了起來。
我吁出一口氣:“這下可沒錯吧?”
老僧看我小人得志地扇著火,無奈地念了句阿彌陀佛,說:“煎一個時辰,守著不能開鍋蓋,不能斷火。然后他便扔下我進(jìn)了佛堂。”
我專心致志地為你熬藥,雖然要守著爐子整整兩個鐘頭,畢竟這是難得能為你做的一件力所能及的事,希望你吃了這藥身體能好,我一定要全情投入盡心盡力地辦好它。所以,我當(dāng)然不會分神,更不會聽到佛堂里你和老僧的對話。可是如果我不那么心無旁騖地專注熬藥,而是去偷聽了你們的對話,結(jié)局會不會好些呢?
佛堂里你的腿已盤麻,卻任由它麻痛著,今天你做了許多勞動,可能消耗得多了,盤撥佛珠的手也不再輕便靈活,那珠串若不是穩(wěn)穩(wěn)地擱在腿上,照你的手勢,恐怕早已掉落好幾回了。
你的感覺很遲鈍,老和尚在你身邊蹲下,拍了拍你的肩,你才知道身旁有人,朝他轉(zhuǎn)過頭去。
但你是看得懂唇語的,看著老和尚一個字一個字地變化唇形:“一晌,她真就是你那個命中注定的劫?”
你眨了眨眼,艱難地點了下頭。
老僧:“我看她蠢笨天真,完全不像個克星的模樣,會不會搞錯了?”
你挪了挪身子的方向,轉(zhuǎn)頭向禪院望去,遠(yuǎn)遠(yuǎn)的就能看見我一邊呵著手一邊守在爐子旁煎藥,你看著我全神貫注的模樣,目光中透出些暖意,可不消片刻那暖意就轉(zhuǎn)化成了疼痛,你無聲地朝老和尚擠出一絲苦笑
老和尚一時流下淚來:“災(zāi)星一至,大限七日,一晌,為何不趕她走?”
你輕輕搖了搖頭,沉默良久,在老和尚手掌中寫下:安之。
隨后,你將他的手掌合起來,又緊緊地握住了這個拳頭,老和尚悲慟不已,你拍拍他的肩讓他緩和平靜下來。接著,繼續(xù)端坐著盤撥起手上的佛珠。
等藥煎好,正逢太陽落山,仰頭眺望漫天的晚霞,遼闊而壯觀,濃烈而幽遠(yuǎn),美極了。可是山上的晚風(fēng)也冷得緊,雖是守著火爐,太陽一落山,院中的我也凍得直哆嗦。
老和尚難得客客氣氣地給我送來一件大衣。接過這灰呢大衣時,只感到眼熟,仔細(xì)一看,我認(rèn)得它了,很多年前我見你在電視上穿過它,穿著它顯得你高貴而儒雅,我還保存過一張你穿這件呢大衣的照片,可喜歡了。所以這是你的衣服,是你關(guān)心我,怕我受凍,才叫老和尚給我送大衣來的吧?美滋滋地想著,心頭一陣感動。
老和尚說:“發(fā)什么呆,快把衣服穿上!”
他又聞了聞藥味:“嗯,差不多,可以了。”
我將藥盅端進(jìn)你的臥室,天色已經(jīng)全暗了。你正靜靠在躺椅上閉目養(yǎng)神,簡陋的居室,只有一張桌,一把椅,一張床,一個衣櫥,一架子書,桌上點了一支燭,燭火如豆,忽明忽滅,幽幽地照著這屋子,映刻著你瘦削的輪廓,睡夢中的你臉上看不出任何表情,不喜不悲,就是一個出家人該有的祥和寧靜。
我輕手輕腳地將藥放到桌上,不知該怎么辦了。叫醒你?你睡得正香,不叫醒你?藥又會涼。思來想去,我還是鼓起勇氣很輕很輕地碰了一下你的肩,誰知這輕輕一觸碰,你便一陣心促地醒來,蒼白了唇。
我抱歉地向你指了指藥。
你不去碰藥,只是怔怔地看著我。
我以為你還沒醒透,不知道要喝藥,就伸手要把藥盅端給你。
你卻伸出手阻止我,更不可思議地拉住了我的手,在我掌中寫下:冷嗎?
我受寵若驚,拼命搖頭,明知你聽不見,還是說著:“不冷不冷,三生有幸為你熬藥,樂意還來不及呢。”
見我笑得歡,你的眼中卻流露出些許疼,而后把腿上的手爐遞給我,我激動不已,接過手爐還以為是做夢,恍惚念叨起來:“忽如一夜春風(fēng)來,千樹萬樹梨花開。”
你不解地看著我,用目光追問我在說什么。
我在你手中寫下:“快吃藥。”
你又寫:“別走,等我吃完。”
你有話要對我說?其實即使你不叫我留下,我又怎么會馬上走開呢?
你的藥又燙又苦又難聞,我同情地看著你分了好幾口才把藥喝完,間歇地還嗆咳兩聲,這么難聞的藥,哪怕喝了能長生不老,我也不會去碰。而你,居然能把它喝得一干二凈,一點渣滓都不剩,真不是常人能做到的。
這藥果然不一般,你一喝完,就來了精神,眼睛都似乎睜得大點了。你站起來,走到書架前,翻出一打許多本佛經(jīng),我見你要費(fèi)力把他們抱起,便來幫忙搬,一起把這些經(jīng)書抱到了桌上。
我緊張地思忖:這么多經(jīng)書,搬給我看做什么?你該不會要教我學(xué)佛讓我背經(jīng)吧?我的天哪!這得死多少腦細(xì)胞啊!
你見我緊張,對我笑笑,又拿過我的手,在我掌中寫下:煩請?zhí)嫖宜徒?jīng)。
我疑惑不解:送經(jīng)?
你一本一本地將經(jīng)書打開第一頁,送到我手中。
原來這些經(jīng)書,全是手抄本,每一本的封面里都夾了紙條,紙條上寫著要送到何人手中,以及收經(jīng)人的地址。
我明白了,你在山上抄經(jīng),抄完要送給遠(yuǎn)方的朋友,自己又不便下山,所以托我去辦,你一定是嫌老和尚年紀(jì)大了,讓他辦事不放心,這好辦啊,我爽快在你掌中寫:好!我明天去發(fā)快遞
你搖搖頭,又寫:你需親往。
親往?這么多經(jīng)書我得天南地北的一家一戶地去送嗎?為什么呀?你是討厭我故意打發(fā)我走得遠(yuǎn)遠(yuǎn)的嗎?方才感受到的喜悅溫暖瞬間涼了個透。
你見我皺眉,又向我解釋:佛經(jīng)不可快遞。
一定要親自去嗎?可是我舍不得你啊!
你好像看透了我的心事,在我掌中寫道:住五天再走。
五天哪里夠!
你看著我,目中閃過一抹痛苦,又鄭重寫下:拜托。
我想到不管怎樣能先住五天,和你朝夕相處五天,也好的:好吧,送二十個人而已,我爭取一個月送完經(jīng)書,再回來看你。
你又寫:等你回來,有一本給你。
我:為什么現(xiàn)在不給我?
你累了,手落到腿上,不再回答。
老和尚端來晚飯,菜粥和饅頭,你留我在你房中一道吃,老和尚還特地給我搬來了把凳子。看著你細(xì)嚼慢咽地認(rèn)真進(jìn)食,我的心里不是不委屈的。中午的白菜面片湯,晚上的菜粥白饅頭,我此刻無比地渴望肉,我渴望葷菜,雞肉也好,豬肉也好,牛肉羊肉,都比菜粥好。對了,我的行囊里藏了火腿腸,我可以晚上一個人偷偷地吃,可是你怎么能日復(fù)一日就這樣吃齋呢?你的身子這樣差,我看就是吃這些沒油水沒營養(yǎng)的食物造成的吧!
你抬頭看到我皺眉盯著你。用目光詢問我:怎么啦?
我搖搖頭:沒事。
你一笑,向我指了指書架頂上,那上面有什么?你見我坐著不動,就自己站起來,又走到書架前,我見你費(fèi)力伸手往上夠,才懂你的意思,原來書架上面有一個小罐頭。我把凳子搬過來,踩上去把罐頭取了下來。打開,芳香四溢,是一罐家鄉(xiāng)風(fēng)味的紅腐乳。腐乳下粥,也算加菜了吧,你見我把一碗粥扒個精光,欣慰地笑起來。
飯后老和尚來趕我:一晌師傅該休息了,請隨我去客房。
我朝你揮揮手:明天見,好好休息哦。
你目光凝重地送我出門,我們還沒走遠(yuǎn),又聽見你干啞的喉嚨急切地“啊啊”叫喚了兩聲,這聲音聽起來很激動,我和老和尚趕忙回頭看你,你只是不放心地看看我,又鄭重其事地向老和尚望去。
我走向你,在你掌中寫道:怎么了?
你拉住我的手,看著老和尚。
我又在你手中寫:放心,我能照顧自己。
你終于慢慢放開手,我才發(fā)現(xiàn)手中留下了你掌心的汗。如果你不是出家人,如果這不是什么佛門清修之地,我寧愿不去睡覺,就這樣守在你的床頭寸步不移,以寬你的心,盡管我不知道為什么你會這樣緊張。
老和尚帶我去客房,與你的僧舍隔開了兩間,小小的,只有一張書桌一張床,沒有燈,只有蠟燭。
老和尚指指地上的行李:“的東西都拿進(jìn)來了,早點休息吧。”
我還想再向他打聽一些關(guān)于你的事情,卻始終畏懼他的生人勿近的威嚴(yán),只好聽話地關(guān)門吹了蠟燭,上床睡覺。
在一個遙遠(yuǎn)陌生的地方,又經(jīng)歷了一番從前不敢想象的和你近距離的接觸。這一天下來,我不僅順利地留在了你身邊,還和你一道煮了面,甚至還為你煎了藥,這些事情已經(jīng)相當(dāng)不可思議了,而你更是托付給了我匪夷所思的重要任務(wù),我一面沉浸在得償心愿的幸福里,一面又困惑著這任務(wù)的怪異,可終于抵不過周身疲憊,頭沾枕頭不消片刻,就沉沉地睡著了。
我思緒紛亂,睡得很累,不知為何做了很多說不清楚的噩夢,夢見你手中的佛珠斷了,珠子一轟而散散落一地。又夢見去電影院看你從前演的電影,似乎是個逃亡追殺的片子,夢里有人在低吼:放開我!她必須死!而后是“噗通”一聲巨響。我驚醒,窗外樹影亂顫,風(fēng)聲,和枝葉的摩挲聲唦唦作響,很快,一切又歸于平靜,分不清剛才的聲音是真實還是夢境。
這也許是將醒時的另一個噩夢吧!我不愿再繼續(xù)給噩夢滋生的土壤,困意也已退盡,就決定不睡了,索性披了衣服起身。看看窗外月黑風(fēng)高,不知道你現(xiàn)在睡得可安穩(wěn)?想到你和我住得那么近,心中騰起一陣曖昧的歡喜,沖散了噩夢的不快。突然,聽見一陣咳嗽聲從屋外傳來。
難道你也睡得不踏實?難道你也做了噩夢?可你的僧舍距離我隔了兩間房,連我都能聽到你的咳嗽,你該咳得多響啊!你該不會病得重了吧?你會不會口渴要水喝?
我心急如焚,連忙從包中取出手電筒和保溫杯,顧不得什么佛門凈地男女大防了,我還是悄悄去看你一眼吧!我對自己保證:只要你睡得安穩(wěn),我就馬上回來,絕不逗留,絕不輕浮。
手電筒在黑暗中打出一束橘黃色的強(qiáng)光,我推開門,一陣寒風(fēng)撲面襲來,風(fēng)中一個人影,定睛一看,竟是衣著單薄的你支著一身病骨瑟瑟發(fā)抖地跪趴在我門外的廊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