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我又來了。
確定了你就住在山外廟里,我下山后跑去鎮上,連夜準備了所有的物資,包括一個迷你帳篷,許多食物,能帶的都帶上了。我想好了借口,就說是來還傘和手電筒的。寺廟不留女客住宿也沒關系,我有帳篷,可以和你做鄰居,廟是你的,可山不是你的,這樣一來,老僧就沒道理趕我走了吧!對了!我還特地準備了筆和本子,既然你可以在老僧的手上寫字,那么我也一定能和你交流上的。
東西實在太多太沉了!我試著背上山,卻走不出十步就壓得肩膀生疼,不得不停下來。沒法子,只得又耽誤許多功夫,到村里去找幫手。總算有個砍柴的老伯愿意幫忙,我便雇了他幫我提重物,一直送我到山頂。
老伯用我不太聽得懂的口音嘆道:“姑娘你來晚啦,十年前倒是有很多人來爬山,可比現在熱鬧多了!現在你一個女孩子家,可要注意安全吶!”
我:“是嗎?我沒來晚吧!十年前人多,反而無法欣賞風景呢!”
老伯熱心道:“你可真夠大膽的!山頂有座山外廟,主持人很好,你要是在山上露營遇到困難,可以去廟里,待會兒到山上,我指給你看。”
我:“老伯,你認識主持嗎?”
老伯:“不常見到,可每逢佛祖誕辰或是節慶日子,都會有老和尚下山給村民們布施財物,講經說法。你說怪不怪,別人家的廟,都是和尚出來化緣,就他們家,和尚是下山布施的。”
我內心感到歡喜:“阿彌陀佛,真是位善心的主持。”
兩個人說著話,又是山里人熟悉路,今天爬山比昨天快多了,沒到中午,我們就到了山頂。老伯卸下擔子和背包,喘著氣擦著汗,喝了口葫蘆里的水:“姑娘,就送你到這兒吧,那頭就是廟了!你能看見屋檐吧!要是你去拜佛,替我跟老和尚主持問個好!嘿嘿!等我老婆得空,再叫她做些清明果送來。”
我掏出一百元答謝老伯,他笑說:“這點路!哪要得了這么多!”
我表示沒有零錢了,他便不肯收,見我堅持,就說:“那這樣吧,你下次爬山,我再幫你扛東西!我就住在村東頭石橋邊,你有什么需要,盡管去找我!我叫老驢頭。”
真是民風淳樸,令人感動。
老伯離開后我拍去了一身的灰塵,掏出小鏡子梳了梳頭發,又涂了點口紅,然后裝作毫不費力地背著大包小包走進禪院。
一入前院,便看見了你。
你還是穿了那么點衣服,灰色的僧袍,青色的夾襖,亭亭地站在院中,支著一把一人高的大竹掃把,緩慢地將地上積雪掃到一處,可能是因為在勞動,面色倒比昨晚紅潤一些。
你抬頭見到“輕輕松松”背了許多東西,興高采烈出現在禪院門口的我,不禁皺了皺眉。
看到你站在那里還能掃雪,我太高興了,說明昨天的虛弱只是坐久了造成的,最起碼你并不是離不開別人攙扶。我也不管你詫異的神情,自顧自急忙卸下帳篷行李和大包小包。
我跑到你面前,張大嘴巴讓你看得清唇語地說:“一晌大師,又看到我了,高興嗎?阿彌陀佛,我們真是有緣人哪!”
你顯然反映不過來我說的是什么,疑惑地看著我,然后又看向我帶來的東西。
我嚷嚷著:“山外廟不收香客分文,但是我給菩薩僧人獻一些水果糧食點心總行吧?”說罷剝開一根香蕉塞到你手里,又風風火火地拿了些水果放到供桌上,米面糧油搬進了灶房。
一邊搬東西,一邊自言自語道:“放心吧大師,我不會打擾你清修,我也沒有什么美色迷惑你背棄佛門,我就是覺得這廟特別特別特別靈驗,要長住在這里祈福,你看!我連帳篷都帶來了,咱們做鄰居可好呀!”
說著,我用手指了指地上的帳篷背包。
你聽不見我說什么,只看了看那未搭起的帳篷,大概略懂了我的意思。你見我自說自話地進進出地搬東西,著急要阻止,卻只能扶著掃把一步一步慢慢跟在后面,連追都追不上我,更不要說阻攔我了。
我跑進禪房跟老僧打招呼,里面卻空無一人,難道是出門去布施了?真是巧了!他不在更好。
你應該是走不動了,不再來追我,緩緩走到佛像前,將手中的香蕉放到供桌上,然后不支地坐倒在靠門的藤椅上休息,一手扶著椅子把手,一手抹去額上的汗水,喘息著,目光緊隨著我移動。
我搬完了東西,掏出準備好的本子和筆,走到你面前,寫下:“一晌大師,勿孤,你好嗎?我叫歡歡,昨天謝謝你的饅頭和水還有傘和手電筒,今天我來還東西,山外廟真靈驗,所以今天我還帶了睡袋和帳篷,打算接下來在這里多祈福幾天,現在開始我們可是鄰居了,阿彌陀佛善哉善哉。”
你接過本子湊近了看,皺起眉頭卻又忍俊不禁地一笑。看著我期待的目光,你費力地拿過筆,也許是病得沒力氣,你無法像常人那樣正常握筆寫字,而是像握拳頭那樣把筆攥住,在本子上留下歪歪斜斜的三個字“快回家”。
我看了很失望,不甘心又寫道:“為什么要回家呢?我趕了七天的路才來到山外廟,這里風景好,風水好,菩薩都好,我的糧食也足夠,我不回去,我要跟隨您參禪修佛。”
你看了合眼搖搖頭,我再把筆給你,你卻面露難色不肯去接,我硬是把筆塞進你手里,誰知你根本握不住,筆“骨碌”一下從你手中掉落,滑過你的腿,滾到了地上。
待我撿起筆,你已轉開了頭躲避我難過的目光。
我又鍥而不舍地寫:“大師,你不用寫字,你可以在我手掌里比劃,也可以點頭搖頭告訴我,你出家就是因為生病嗎?你得的是什么病?不管是什么病,你出家都十年了,醫學也發展了十年了,也許當時治不了的病,現在能治好了,我們試一試好嗎?”
你還是耐心地看了我的字,我厚著臉皮把手掌遞給你,你沒有反應,見我遲遲不肯把手放下,只得緩緩在我掌心寫下“回去吧”三個字。你的手指在我掌心劃過,沒有留下些許體溫,清涼清涼的。
我既然來了,就不會退縮了,我又在本子上寫下:“我不會回去的,你不知道我轉了多少車走了多少路費了多少時間精力才找到你,他們都說你…呸呸呸...只有我不信,我既然找到你了,無論如何都不會走!”
你看了字,又看了固執的我,心事重重又不失溫和地對我笑了笑。
這是同意我留下來了嗎?
已是中午時分,天似乎到了此刻才大亮起來,一寸陽光從院中照射進佛堂,投在我們兩人的身上,你的消瘦清凈的臉龐驀地就多了些人間煙火的暖意,那疏離平靜的眼眸中,也似添了些許慈悲的柔情。
老僧還沒回來,平時是他供應你的伙食吧?爬山那么些路,都有些餓了。我見你不再執意趕我走。就在紙上寫道:“餓嗎?”
你無可奈何地看看我,用力扶著藤椅把手站起來,撐著掃把慢慢走進灶房,我伸手去攙扶你一條胳膊,你也沒有把我的手甩開,我握著那手臂只覺得格外細弱無力。
這到底是你十年前自己花錢捐建的廟,灶房里除了一個大土灶,其他陳設和城市的廚房沒有太大區別,雖然有些陳舊,用起來卻很方便。我搶在你前面從缸中舀了水到灶鍋里,又拿木柴點了火,濃煙嗆得我直咳出眼淚,你輕輕拉我起來,自己俯下身子去吹爐灰,我怎么能讓你受累呢!又把你扶起來,學你的樣子把火吹大。你見我動作像模似樣的,便拿刀削起木砧板上的面團。好不容易火生得旺了,我直起身正要去洗切白菜,你一眼看見我,忍不住笑著指了指我的鼻子。我一臉茫然,你竟伸出手來用袖子替我擦去了鼻上的灰塵。我內心激動不已,表面卻裝作波瀾不驚地去切白菜,等水一開,我們就把面片白菜扔進了鍋里,這還是我有生之年頭一次用土灶做飯,那騰騰的蒸氣撲面翻滾起來,還帶著柴火的香,真是饞人!沒等多久,面就很爭氣地煮熟了,我高興地向你嘟噥了下嘴:“怎么樣,人家也是下廚好幫手吧!”
兩碗清湯寡水卻冒著熱氣的白菜面片湯端到桌上,撒了一點鹽巴,搭配餓得咕咕叫的肚子,簡直就是人間美味。
你終于扶著桌子坐了下來,一沾凳子,就重重呼出一口氣,然后為難地看著我。
怎么了?再一看,原來竹筒里一共就兩雙筷子,一雙筷子是你的,一雙是老僧的,這廟里沒有別人來住,自然也沒有別人的筷子。還好我早有準備,樂呵呵從行囊里取出自己的環保筷,你這才笑起來。
這是我頭一次跟你一起用餐,雖不是什么珍饈美味,卻也足夠充饑了,按理說我本應萬分珍惜才對,可爬了半天山的運動量早已消耗了我的體能,我饑餓的身體誠實地狼吞虎咽起來,反而端不動碗的你,是真的吃得慢,我把面湯都喝光了,你還剩一半,一口一口慢條斯理地吃。
我擦擦嘴,小心翼翼又津津有味地端詳你低頭吃面的樣子,這么近距離地看你吃飯,好像不太禮貌,可我實在無法挪開我的目光,吃著東西的你看起來比昨天乍見時憔悴的模樣精神多了,眉宇間依然散發著少年般的憂傷和清朗,雖然比從前影視劇里的形象年長了十歲,可卻有另一種耐看的美感,我越看越心動,這樣近距離地看著你,曾是多少個日夜里夢寐以求的事啊!
花癡著,花癡著,我想起了最喜歡的一出戲來,說的是公子哥沈貴生在法華庵游玩,對尼姑王志貞一見鐘情,可志貞尼姑早已遁入空門,對他的追求無動無衷,沈公子也不氣餒,苦苦追求終于令美人打開心扉拋棄佛門的故事。他是怎樣打動那志貞尼姑的?對了!他是借著呵呵大笑的長眉大仙的佛像,對著尼姑唱了一段用情至深的告白。
我情難自禁,脫口而出便哼唱起了這段<<玉蜻蜓-前游庵>>,戲文是這樣的:
三太,三太
笑你我僧俗有緣三生幸
笑你我和詩酬韻在桃林
笑你我二八妙齡巧同歲
笑你我知音人不識知音人
他笑你種桃栽李惜春光
難耐黃卷與青燈
他笑我富貴榮華不在意
冷淡仕途薄功名
他笑你行醫濟世救眾生
難救自己脫火坑
他笑我四書五經背如流
圣賢嚴訓不經心
他笑我醉翁之意不在酒
他笑你口念彌陀假惺惺
笑我佯裝輕狂態
笑你矯情冷似冰
笑我妄自癡情多
笑你不該少憐憫
長眉大仙呵呵笑
笑的是你瞞我我瞞你
錯過青春無處尋
無處尋
明知你聽不見,我還是輕聲地對你唱了一遍,又或者正因為放心你聽不見,才敢這樣深情地唱一遍,誰知雙耳失聰的你竟然有感應般嗆了一下,也不繼續吃了,抬頭微笑著看著我唱完。
一曲唱完,我心中有些苦澀,黯然輕嘆道:“唉,你這樣看著我,卻不知我在唱什么,你在這里念經修佛,我卻不害臊地跑來向你表白,我真有些羨慕你,聾了倒也挺好!別人說什么、唱什么、哪怕五調不全都不怕尷尬!非但不尷尬,還省去了拒絕別人的苦惱。可是你又病得這樣重,我要怎么做才能幫到你呢?”
你依然溫和地微笑看著我,眼中露出似懂不懂的迷芒和一片好心的寬慰。
我沖你寬心一笑,順手就替你擦了擦嘴,你愣在了那里。
這難得的兩人世界被打破了,老和尚回來了。
我看見他走進廚房,慌不迭收起失態的神色,站起身向他行禮。老僧卻像預料到一般,淡定地看了我一眼,也不急著趕我走,只淡淡問道:“門口的行囊,桌上的供果,都是你的吧?”
我急急解釋:“我知道廟中不留女客,我不會賴在廟里的!我帶了帳篷來的......”
老和尚看看面露難色的你,無可奈何地嘆了口氣:“連飯都煮上了!也罷,廟里還有間空的客房,姑娘家就不要戶外露營了。”
我喜出望外:“太好了,謝謝大師!您真是菩薩心腸!”
你卻疑惑地看了看老和尚,又向我投來一絲憂慮的目光,輕輕咳了兩聲。
老和尚:“留下來,可不是那么便宜的,一晌大師下午要清修念佛,我正好缺個幫手,你若是閑著,就替我幫他煎藥吧!”
幫你煎藥!我脫口而出:“我可以!我可以!”
很快,我就笑不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