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珩從長信殿出來時,鄭殷正站在殿外等著,看見謝珩出來,便焦急的跑上前拉著謝珩的手臂?!霸趺礃樱菹滤袥]有為難你?”
謝珩笑著搖頭示意他放心,“我在絳雪軒安排了晚飯,大哥說會陪我一起吃,要一起嗎?”
“好啊,只是如今到了潁陽,本該是由我請你吃飯的。”鄭殷笑道,鄭家自大秦就是世家大族,源出潁陽。
“左右我還需要在潁陽待些時日,你請我吃飯也不急在一時。”謝珩倒是無所謂。只是她也確實饞著潁陽的美食。
“剛剛那位娘娘時候是云妃娘娘?”謝珩在心下斟酌,問道。
鄭殷心下一沉,神色凜然?!安诲e?!鼻浦嵰筮@副模樣,心下疑惑?!霸趺戳??”
鄭殷頓住腳步,俊秀的眉頭緊鎖,他一手抱著頭盔一只手按住謝珩肩膀,“阿珩,你自小在宮里長大,深宮里的門道看的自然是透徹,如今你回來了,我只想要你平平安安的。宮里的人,宮里的事,還是少知道的好?!?p> “我不過是隨口一問,你倒是這么多說辭。”謝珩嗔怪道。
謝珩垂下眼簾,抬頭看鄭殷的眼里一片清明,他溫柔的拂下鄭殷的手。
“阿珩,你應該是是知道的,深宮里的女人最是不簡單,她們無所不用其極,只為了一朝盛寵,可我只希望你可以開開心心的?!编嵰竺寄烤o鎖,也不忌諱什么,言語間流露的盡是厭惡。他自顧自說著,甚至沒有注意到謝珩臉上一瞬間的遲疑。
謝珩微微垂下眼簾,掩下眉目間的失落。她自然知道,鄭家世代清貴,和謝家一樣,是詩書傳家的書香清流。在鄭殷眼里,坦坦蕩蕩才是處事之道。宮里的齷齪腌臜手段,他從小便看不慣。曾經小時候,她還有母親時,齊謝兩家位極人臣,她在燕京過著眾星捧月錦衣玉食的日子,她不用每天思慮怎樣活下去的時候,她也這樣認為。可自從母親去世,謝家沒落,她在齊府受盡冷眼,后來又輾轉進宮,哪怕有太后和皇帝的寵愛,可她一個失了勢的外姓郡主,卻可以在宮里接受公主的稱號,享受著公主的待遇,惹了無數人紅眼,有無數冷槍暗箭想要置她于死地。從那個時候,她一邊想要離開皇城宮闕,哪怕舍了這一身榮華富貴,一邊她也慢慢變成了鄭殷口中無所不用其極的女人。她理解鄭殷不能感同身受,他是鄭家最尊貴的嫡長孫,他從來也不曾寄人籬下過。他眼里的謝珩還是當年燕京初雪與他打雪仗的謝珩。那時候,她還不姓謝,姓齊,喚作齊珩。
“這宮里皇后娘娘鳳體欠安,可這么多年大權從未旁落,齊妃,也就是你那同父異母的妹妹,背后有齊家撐腰又頗受陛下寵愛,飛揚跋扈手段狠辣。”
“這個云妃看似低調,卻也不簡單,世人皆知,陛下貪戀美色。云妃娘娘不似齊妃明艷,相貌平平卻頗得盛寵,更甚者,陛下登基這些年,別的嬪妃一直無所出,唯有云妃膝下育有一子”鄭殷一席話不知得罪了多少人,卻昂首挺胸,絲毫不怕被人聽了去,宮廷韻事,出自他口,也是光風霽月。謝珩知道,鄭殷讀了這么多年圣賢書,最是不愛婦人八卦之辭。如今說出來真真是擔心她。
“我明白了,此番回金陵,定然會獨善其身?!敝x珩正色道。心下卻笑的開懷。這鄭殷還和小時候一樣呆頭呆腦。
“也虧得這路上沒什么宮人,不然你這番大逆不道的話入了別人耳,不知道惹來多少無妄之災?!敝x珩嘴角掛著淡淡的笑意,看起來心情很好。
鄭殷依舊是面不改色,無所謂的樣子,兩人說著就到了皇后院外,謝珩前去拜訪,丫鬟進去通傳不到一會便出來了。
“娘娘剛喝了藥便安置了,不過娘娘歇下前說了,行宮不比皇宮里那么多繁文縟節,公主來訪不必多禮,公主一應用度,娘娘都已安排妥當,只需安心住下。”那丫鬟恭恭謹謹,真叫人挑不出錯處。
謝珩也不在意,只叫丫鬟轉達讓皇后娘娘保重鳳體,便和鄭殷離開了。
倆人到了絳雪軒,飯菜已經準備妥當,全是阿盞吩咐了宮人們作好的,兩人在前廳坐了不一會,阿盞就牽著謝秾走過來,阿秾一看見謝珩就掙脫了阿盞的手,沖進她懷里。
“阿姐?!卑⒍屍咸阉频难劬飵е唤z迷離和水汽,儼然是一副剛睡醒的模樣。
鄭殷一臉的驚訝。“你何時冒出了個弟弟,我不曾聽說謝伯父家有弄璋之喜。”
“舅舅家自然沒有弄璋之喜,這是我從長善堂帶回來的孩子,瞧著可愛的緊。”謝珩摸著阿儂腦袋,眼里是實打實的歡喜。
“確是個玉一般的人兒。”鄭殷毫不吝嗇夸贊道。
“懷瑜哥哥好”謝秾咧開嘴笑道,頗惹人疼愛,哪里有半分在齊旻面前的拘束。
“你怎么知道哥哥叫懷瑜?!编嵰篌@喜問道。
“在燕京,姐姐總說懷瑜懷瑜的,姐姐說懷瑜是個文采斐然,光風霽月的人,阿儂一看便知是哥哥不錯了。”阿儂笑彎了眼。鄭殷驚喜的站起來看著謝珩,又看向了阿秾。
“真的嗎,你姐姐常提起哥哥?!编嵰髥柍隹谶€沒得到回答,齊旻就穿越風雪而來。
“這孩子怎么在我面前沒這么活潑?!饼R旻笑著打趣道。謝秾一看見他便小腿一蹬跑去謝珩那里躲著。
“大抵是大哥太嚴肅了吧?!敝x珩笑著回答。
“到底還是你與懷瑜關系好,連帶著孩子都與他親近?!饼R旻彎起食指寵溺的刮了刮謝珩的鼻子。眼底閃爍過幾不可見的不滿。
謝珩垂下眼簾,再睜眼,已經是無比清明。“我和鄭殷這么多年朋友,關系自然是好的??砂㈢裥睦铮部偸桥c大哥親近的?!边@話不僅僅是說給齊旻聽,更是說給鄭殷聽,舅母總說她感情愚鈍,可是她再愚鈍,如今也能看的清鄭殷的心意??伤o不了鄭殷想要的,她更配不上鄭殷,她還有許多危險的事要做,她也不想牽連任何人,不如及時斷了念想,讓他另覓佳人。
這句話齊旻聽的明白,卻也是極為受用的,他神色稍霽。嘴角掛著笑意??舌嵰髤s是臉色一白,他抿了抿嘴唇,忽然一笑,一副什么都沒有發生的樣子。
“好了,齊旻來了,開飯吧?!?p> 謝珩眉頭微微一皺,卻也不再深究?!笆前?,我還準備了好多燕京的美食,你們這些年在金陵,怕是吃不到地地道道的燕京美食呢?!?p> 說完幾人便其樂融融的開始吃飯,一旁的阿盞照顧著謝秾。謝秾吃了不一會便飽了,謝珩吩咐阿盞帶他下去安置。飯間氣氛很好,齊旻給她分享了很多金陵的趣事逸聞,還提及了很多故人。倒是鄭殷一直悶悶不樂,吃完了飯便借口離開了。
“父親近年身體可好?!敝x珩結果丫鬟遞過來的茶水,淺抿一口解膩,便開口問道。
齊旻看著她的眼睛。想從她眼里看出些什么來,卻一無所獲。“近幾年頭疼的病愈來愈嚴重,別的倒是沒什么?!?p> 齊旻知道,在謝珩眼里,從不曾將父親看作父親,當時父親為了向蕭氏表忠心,將與大秦關系密切的她過繼到謝氏,又以“息女體弱多病,不宜長途跋涉”為由在遷都時把她留在了燕京。這些不為世人所知的事在她心里留下不可磨滅的傷痕。
“大約是鉆研了大半輩子,才落下的病根?!敝x珩一臉的冷漠,眸子里似結了一層霜。
齊旻也不反駁只是迅速轉了話題,他知道謝珩說的是實話,他也曾看不慣父親的所作所為,當初為了父親故意將阿珩留在燕京一事大吵一架,雖說他原本也知道阿珩本意原就是留在燕京,可他心底是希望他和父親盡力勸說,可以讓她與家人一起去金陵。得知父親去遞了奏折,他與父親冷戰了許久。只是多年過去,父親到底還是父親,他不像謝珩在宮里長大,他對于父親更加有孺慕之情。
“得知你要回金陵辦及笄禮,秦王殿下已經來了信。”說完他掏出一封保存十分完整的信。滿臉笑意,他知道,阿珩一定會很開心。
果然,謝珩一聽名字,便激動不已地拆開了信。一邊還說道?!斑w都第一年我還常收到世子哥哥寄來的小玩意,后來便在也沒收到過了。第一年仲夏他寄來的小水車我還留著呢?!?p> “你還有意思說,這些年你在燕京真真是與我們斷了聯系,信也不曉得去一封?!饼R旻嗔怪道。
兩人敘了許久的舊,待天色漸漸暗了下來,齊旻才離開。相國高位,每天卻也有數不盡的事情需要處理。
謝珩哄了阿秾安睡,便吩咐阿盞在隔間睡下。月上梢頭,她卻是翻來覆去的失眠,便起身點了蠟燭燃了一爐安神香,躺在貴妃榻上看書。她此時此刻心亂如麻,書里的一個字也看不進去。阿盞總與她說,往后有機會??墒撬睦锩靼祝龥]有機會。此一行,注定刀山火海,無數魑魅魍魎。
子歸,這是我為你做的最后一件事。
謝珩在心底默默的說,可笑的是,她也只能做這些,往后怕是她想做,也做不了了
謝珩拿著書的手微微捏緊,倏忽又松開,白玉骨瓷一樣的手在書的一角留下些許印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