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時候的燕京正是春寒料峭,那時候的大秦才是中原霸主,他被父王送進秦宮里做質子。他記得當時,父王雙手放在他肩膀上,用著他平生從未聽過的溫柔語氣告訴他
“阿璟,父王功高蓋主,手握兵權,難免受到猜忌。只能送一個質子進宮,你弟弟身體向來不好,就安排你進宮好不好,待幾年后,父王定會親自接你回家。”
那時的他垂下眼簾,楞楞的點頭,父王大喜過望,平生第一次溫柔的撫摸他的頭。父王以為他還小,什么都不懂。可他什么都懂,父王不止他一個兒子,他還有一個庶弟,可父王選擇把他送進宮。他知道,那是個龍潭虎穴,稍有不慎,就會丟了性命。他也將父王的野心看的明白,他知道父王與大秦終有一戰,此時此刻,他分明已經成了父王的一顆棄子。
小時候他總希望父王多看他一眼,可父王對他從來都是疾言厲色,他努力習武讀書。直到弟弟出生,他看到那個浴血沙場從來不茍言笑的父王無時無刻抱著懷里的孩子,露出衷心的笑容。那一刻他才明白,無論他做什么,無論他多么優秀,父王始終不會多看他一眼。可他沒有想到,父王遲到的關愛與溫柔,竟然是為了讓他去送死。
后來,他在宮里想盡了辦法生存,他進了太學上學,在那里認識了謝珩,彼時她還叫齊珩。他比她大了五歲,不是一個學究教學,只記得那時候的阿珩剛看見他,便扯過旁邊的女孩子,睜著滴溜溜的眼睛看著他,被他發現了也絲毫不害臊。他還是第一次見那么漂亮的女孩子,粉面桃腮,扎著可愛的雙髻。真是像玉一樣的人兒。
后來聽說她身體不好,沒有再在太學上課,而是直接在皇帝膝下受教。他便再也沒有在太學見過她。
直到入了秋,父王打了勝仗,陛下大擺宴席,朝中三品以上的官員都可以攜家眷出席。
他好久沒見過父王,那一晚鐘粹宮里觥籌交錯,他站在宮門外,看見父王坐在皇帝下首,身旁坐著側妃和他們的兒子,他笑的開懷。好像他們才是一家人。那時候他在角落雙拳緊握,眼里氤氳著霧氣。她坐著轎輦從他身邊路過,她的眼神瞟過他,只一瞬間便移走了。那時的他什么也顧不了便落荒而逃。沒過幾天,她便央求了皇帝辦了一場風箏宴,約了許多年紀相仿的孩子在慶云殿的花園里放風箏。齊旻當時進了宮去看阿珩,順道將他也帶上了。
還沒踏進慶云殿就聽見花園里的笑聲,待進了花園便看見人們三兩成群坐在亭子里,花園里擺了各種各樣的風箏,好不熱鬧。齊旻找到謝珩時,謝珩正和鄭殷、酈陽王府的小郡主放風箏,酈陽王世子坐在遠處品茗,眼神一直看向阿珩那邊。大約是盯著他們。他和齊旻進去沒一會,酈陽王世子就發現他們,三人見了禮,便有一搭沒一搭的聊起來。
三人聊了不一會,就停了,遠處謝珩的風箏纏繞在枝丫上動彈不得,酈陽王府的小郡主已經投來了求助的眼神。可是不等三人走近謝珩已經拿著丫鬟遞來的剪刀剪斷了風箏線。那風箏便飄向了遠處。謝珩看著風箏慢慢飛遠,神情冷漠。
“阿珩,你怎么將風箏剪了”酈陽王府的小郡主眼睜睜看著風箏飄遠。澄澈的眼神里是滿滿的惋惜。
“它繞在樹上,那風箏動不了了。”謝珩一臉的云淡風輕,絲毫不可惜的樣子。
她說這話的時候齊旻他們正好走了過來。也十分不解。
“繞在了樹上取下來就好了,這可是你央求了陛下親手給你做的風箏,那老鷹畫的多漂亮啊,剪了多可惜。”小郡主癟著嘴,都快要哭了。當時看見阿珩的風箏,她可是羨慕了很久。
“阿珩,你這樣就胡鬧了,這是陛下御賜之物,你怎么說剪就剪了。”齊旻也皺了皺眉頭,他的妹妹他是清楚的,雖然有時候有些調皮,卻也是極有分寸的。
“那書上枝丫甚少,人分明是爬不上去的,就算上去了,那么高的樹,若是摔下來必死無疑,陛下若是知道我為了一個風箏枉顧人命,該說我玩物喪志了。”謝珩理直氣壯道。讓人沒有反駁的余地。
蕭璟看著她亳不猶豫的剪斷風箏線,竟有些佩服她。
還真是個狠心灑脫的人。他在心底腹誹道。他自問做不到像她那樣。
“那風箏我向陛下求了好久,如今它困在了樹上取不下來,與其猶豫著要不要放棄,不如乘早斬斷,當斷不斷反受其亂。在我猶豫的時候就明白了它不屬于我,從一開始,我便不該去求那風箏。”她這一席話讓眾人聽的云里霧里。可旁人不明白蕭璟卻明白,她這一席話是說與他聽,果然,她眼神狀似無意瞟過他,然后接過小太監手中遞過來的斷了線的風箏,垂下眼簾不知在想什么。
原來那天宴會她在轎輦上果真看見了他。聽她一席話,他果然醍醐灌頂,也是從那個時候。他突然便想明白了,或許從一開始,他便不該去強求與父王間的溫情。父王的溫情從一開始就不屬于他。父王哪怕對他有半分孺慕之情,就不會讓他有半分猶豫的機會。他沒有想到自己居然被一個小女孩說教了。
此時旁邊休息的人已經圍了上來,一副好整以暇的模樣看過來。人群中有些騷動。
“丟了陛下的御賜之物,看她怎么收場。”
“平日里仗著父皇寵愛,如今你是越來越無法無天了。”人群里走出一個女孩子,穿著緋色宮裝,滿頭的珠玉在陽光下格外耀眼。她微微昂著頭,不可一世的樣子。
“阿珩都說了,風箏哪里有人命重要,你怎么還是這般不依不饒。”酈陽王府小郡主沖出來大聲道。對面前人的不滿絲毫不掩飾。
“你不過是一個小小的郡主,就敢在本公主面前大呼小叫,來人,掌嘴。”宇文靜眉頭緊鎖,怒道。
那兩個丫鬟正朝小郡主走去,酈陽王世子就站了出來。“和靜公主,舍妹年紀小,口無遮攔,還望海涵,只是公主如此咄咄逼人,傳到陛下和皇后娘娘怕是不好聽。”
宇文靜一下子安靜了下來,恨恨地看著謝珩。
“你不用這樣瞧著我,這風箏我自會和陛下交代。想必陛下知道了,還會再送一個我。”謝珩睨了她一眼,就拉著齊旻離開了。風箏宴也隨著這個小插曲慢慢散了。
謝珩在慶云殿偏殿安排了吃食,宴請了齊旻和酈陽王世子一行人。
“想來這就是晉王府的世子了?”謝珩目不轉睛的盯著蕭璟,問著齊旻。
“對,我們一起在太學上學,懷瑜也認識的。”齊旻笑道,只是蕭璟依舊是面無表情。
謝珩撇了撇嘴也沒說什么,轉移了話題,“云初,你今天也太激動了。”
“我就看不慣那宇文靜一副高高在上的模樣,你最近也要仔細這她,她陰招可多了。”宇文云初口里還含著梅花糕,模糊不清的說。
“你還好意思說,若不是世子哥哥在,你如今怕是要被掌嘴了。”謝珩笑的開懷。
“她敢,我不是還有你嗎。”說完云初跑去坐到謝珩旁邊,笑的一臉討好。惹得眾人開懷大笑。
到了傍晚眾人都陸續離去,齊旻留到最后,兄妹二人說了些體己話。
“你一個人在宮里,哥哥不能總在你身邊,宮里變數多,你一定仔細著。”齊旻到了宮門口交代了兩句,看謝珩重重的點頭才離開。謝珩看著哥哥的身影慢慢走遠才轉身進了慶云殿。剛坐下去喝了一盞茶,就有丫鬟傳話來。
“公主,晉王世子說玉玦今天正午時落在了花園里,世子此刻正在前殿侯著呢。”
“讓他去尋吧。”謝珩似乎知道他會回來,只吩咐道。說完又吩咐丫鬟準備沐浴,然后就徑自去了花園里。
謝珩一進花園就看見他負手而立。此刻已入了秋,夜里的風有些涼。他披著月牙白的云紋披風,月光溶溶,和他如瀑的墨發一起灑在他肩頭。
他好像聽到了腳步聲,轉身回頭。樹葉枝丫間的斑駁剪影落在他臉上。讓他看上去更加神秘。
“怎么樣,世子可尋到自己的玉玦了?”謝珩微微歪頭問道。
蕭璟心下一緊。“你知道我來不是尋玉玦。”
“愿聞其詳”
“今日你一番話點醒了我。”
“謝謝”
謝珩幾不可聞的嘁了一聲。“今日白天里不見你說什么話,看來你不是啞巴嘛。”
蕭璟沉默。謝珩也不想與他多講。“我不知道秦王在謀劃什么,也不知道你在宮里有沒有別的目的,我只想說,無論你想的是什么,你都要離我哥遠一點。我不希望將來有一天我哥會因為你受到牽連。”她說話的聲音是滿滿的冷漠。不帶絲毫感情。仿佛白天里那個陽光無邪的小公主都是泡影。
說完她就轉身離開,走到階梯那里又頓了頓。回過頭,道。“蕭璟,這個世界上親與不親很難用血緣界定,在宮里,活下去才是最重要的。”
那天她冷漠的警告在他心里留下了很深的映象。她像是個披著大人外衣的小孩子。張牙舞爪的讓他離她哥哥遠一點。他看在眼里,卻是覺得說不出的可愛。
那天他的玉玦確實掉在了花園里,那是父王進宮前送給他的,他一直視若珍寶。只是那天晚上他沒有去找,心里也徹徹底底的釋懷。
她說的對,很多親密關系無法用血緣去鑒定。他的父親讓他去送死,可有些沒有血緣的人卻給了他很多溫暖。比如齊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