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這位女生話好多
“你也是?!”倪好仿佛聽到了什么不得了的消息,“你在這住了多久啊?”
周維面不改色地看著前面,淡淡地說:“十幾年。”
“十幾年?!”
倪好一臉驚訝地看著周維,“你一個人住嗎?”
周維不說話。倪好便沒有再問下去。
她若有所思地看著周維斜前方的空氣,歪著頭微微垂下臉,左手杵著剛吃完的烤腸的簽子。
周維瞥眼看著倪好的臉不斷靠近簽子的尖,以為她會移開或停下。沒成想,她的臉就這么直接生猛地戳到簽子的頂尖。
“哎呀!”
倪好一聲慘叫。
周維看著倪好臉上被簽子戳后留下的污漬,發現這個女生好像有點不聰明。
只是他笑不出來。
面對一些或悲或喜的事,他只隱約感覺到該笑了、該難過了,但是他就是沒什么感覺,臉上的表情和內心一樣毫無波瀾,甚至很多時候明明只是正常的面無表情,他卻總覺得自己的嘴角是向下耷著的,怎么也揚不起來。
“對身邊事物記性不好的原因有兩種,一種是受環境影響的客觀原因,一種是自身性格還有消耗趨勢的主觀原因。”
他面不改色地扭頭看了一眼倪好揉著臉不明所以的表情,解釋道:“就是因為性格或者使用程度導致腦子不好。”
倪好:“......”
這個人是怎么做到損人還能這樣的面不改色。
倪好抿嘴陰著臉看著他:“你不也十幾年還記不住回家的路。”
自己連家都記不住在哪的人還說別人腦子不好使。
“...附近的環境總是在改變,我的記憶力趕不上它們更新的節奏。”周維淡淡地說。
不過他記性的確也不好。
倪好看向周維略微落寞的神情,表情一下子軟了下來,很快又安慰起他:“不過沒關系,你找不回家可能只是你沒有用力想要記下來。如果你愿意的話,我可以幫你一起,說不定兩三天就可以不用跟導航、自己找回家了!”
周維:“......”
兩個人從開了天光一樣的大路拐到偏僻無人的小路,周圍的建筑一下子像調低了一個亮度一樣,周維的心慢慢放松了一點。
倪好:“我是認真的,不是說只會記得我們喜歡的或者有強烈情感的人事物嗎,那就只要喜歡上它不就好啦。”
周維依舊無語,如果真能輕而易舉喜歡上這個地方也不至于走了十幾年還用導航了吧,何必做無用的掙扎。這女生怎么說認真還真認真起來了。
倪好:“或者可以強行記憶,不用手機試試看能不能靠自己找到。噢不過我在這住不了多久,但我還是可以幫你一起找的。一定可以的,相信我!”
周維有些困頓,轉頭看向倪好。
——怎么還會有這么積極主動自來熟的人?
——她怎么這么精力充沛?
——她是對所有陌生人都這么友善嗎?
——她為什么要幫他?
他麻木地重復了一天的任務,沒有覺得很累,只是覺得一如既往,沒有起伏,原本該安靜地退潮離開,結束今天的循環。突然一只活蹦亂跳的兔子一不小心跳進了它的漩渦,在潛水灘上不斷地撲棱掙扎著,擾亂了它平息的節奏。岸邊的海浪來不及思考這邏輯的荒謬,手忙腳亂地拯救著兔子,莫名得激起了早已自己被向來的沉穩所吞噬的浪花。稀里糊涂地,兔子成了拯救它找回生命的恩人。
這是什么怪誕的童話。
“你不會累嗎?”周維實在忍不住問道。
倪好的表情微微僵在了一下。
每天忙著生活,又要忙著對抗生活、對抗記憶,忙著從冗雜的重復中尋找意義,忙著面對無形的殘酷競爭和壓力,還要中和自己理想的廣告和現實的差距,來安慰自己安分地在本位上好好努力。怎么會不累。
“累又能怎么樣,該面對的依舊要面對,該承受的也缺一不可的地必定要承受。我只是,不想向生活妥協,不想依靠科技,我想靠自己。”她笑著說,“而且我現在好不容易可以做到自己喜歡的工作,身體上再累都不會進到心里的。”
倪好臉上的笑好像從來就沒有掉下去過,盡管語氣淡了下來。她好像已經習慣了保持臉上的笑,無論心里是怎樣的情緒,高興還是疲憊,久而久之,她也分不太清楚自己是高興還是沮喪。
周維愣住了,扭頭看向倪好微弱卻還隱隱泛光的眼睛,他好像在被一束光照著,穿透裹著內心的層層鐵皮機器,透射到漆黑空洞的心里。
他就是那類依賴科技而活的人。他對自己的工作并沒有這樣心動的感覺,更多也只是用來運轉生活的一部分。他用音樂和電影充斥著他的大腦,用書籍麻痹、分散他的痛苦,用各種人工智能彌補獨自生活的無能,逃避自己的不堪,讓他可以不用去面對自己有所缺陷的生活,渾渾噩噩地假裝過著完整的人生。
不過現在的現代人都是這樣,他也沒什么特別的。
天很黑,路燈忙著照亮快速車道和獨輪、滑板車道上的車水馬龍,顧不得被擠在最邊緣的最窄的人行道。本就寥寥無幾的行人只能借著快速車道上的亮光,在風旋電掣的車流旁,慢吞吞地走著。
“你說你不在這長住。”他突然想起來倪好剛才的話。
倪好:“對啊這是我姐家,我要長住BJ,總要自己再找一個房子,只是我現在沒什么錢。”
說著,倪好一個不懷好意的眼神試探地打量到周維身上。
“呃...算了算了,我什么都沒想。”倪好收回眼神眼光,不等周維拒絕,自己先打消了這個無禮的想法。她怎么能把主意打到一個剛勉強算認識的周維身上呢?
她怎么會想要依靠一個陌生人呢?
或許人們之間的關系早就不能用客觀綁定的介質來衡量,對于她而言,本就沒有絕對的身份上的親疏遠近,有的只是是否真正關心在意的區別。
或許,這個周維周圍平淡得了無生氣的空氣,單薄得略顯孤獨的身影,吸著她想要靠近。
倪好趕緊扯開話題,“誒你每天都幾點出地鐵站啊。”
周維想了想,“八點。”
他是隨便說的,他自己也記不得。
周維看著身旁陌生的店鋪,這是他第一次在意到路旁的景物,感覺今天走得路好像比之前都要長,好像換了一種更聒噪的方式來丈量從地鐵站到家的尺度。
周維耳朵里的音樂剛好播到了第五首歌,原來四首歌的時間可以讓兩個人交談這么多,雖然更多的只是他聽著倪好單方面的侃侃而談。
兩人又拐進了那條離小區最近的小巷。
“你們這條路真的...”倪好看著路邊的垃圾忍不住感慨,“唉,總要有人來承受繁華背后犧牲的狼狽不堪。”
她繼續跟周維講著自己的時間:“我是白天去公司實習,晚上七八九十點回家寫東西接插畫賺外快。這樣一想,我的時間好像比你的還不可控。”
周維把自己最后的建議送給她,“睡眠不足,記性會更差。”
“我的記憶力真的比正常記憶退化的一般人還要差。”倪好沉默了一會兒突然開口道,“除了大家都有的一個月記憶周期外,我有很多事情隔一天就會不記得,不太熟悉的人有時候一周不見面或者不注意就會忘得一干二凈,甚至有時候下一秒都會有片段記憶消失,或者說根本沒進過腦子。我忘記了很多人很多事,比如我知道我曾經好像有過很好的朋友,但是我已經記不清是誰了,即使見面都不會再認出來,再比如我知道我外婆給要給我寄東西,但我已經不記得什么時候寄到哪里,諸如此類的。”
周維一愣,扭頭微微看了一眼倪好,她的表情好像沒有什么變化,眼神依舊平緩,卻似乎有些無力,嘴角微微開著,只是能看出來這個表情僵持的苦澀,讓人的心微微有些動搖。
......雖然不知道他是在動搖些什么。
“有時候我甚至覺得我好像得了阿爾茲海默癥,但我只是記憶能力毫無規律地不好,學習能力和情感行為其他方面又沒有問題。去過醫院、看過神醫、用過土方,各種方法都試了,還是沒有用。我已經不大記得我的小時候了,只記得我爸我媽沒空管我,我從出生到12歲以前都是和外公外婆生活在一起。”
周維的心臟突然懸了一下。
倪好是不記得童年,而他是只記得自己的小時候,記得那段對自己影響至今的痛。
“我.....糖葫蘆?!”
倪好突然看見路旁擺的糖葫蘆架,一下子跑到攤前。